寒风簌簌,厢门半掩,隐约瞧见严绥仍跪倒在厅堂冰凉地砖,扳着王挽姒的细肩泣不成声,恍惚间支颈抬眸,余光落到青丝鬓间别着的那朵嫣红杜鹃,倏然伸手捻着花蕊将其扯下,攥入掌中愤愤捏碎扔远,唯余绯红花汁残留指间顺着骨节缓缓淌落。

    这是江如温第二次近距离感受旁人的“悲”,头一次源自于林清浅,直观上讲,无非是心间钝痛,喘息沉沉,更甚时则仿若溺毙前夕,又如化羽堕入深渊谷底;这一次源自于严绥,仅限于视觉与听觉上的“悲”,并未渗入心间:

    少年抱着生命垂危的姑娘跪伏在地,撕心裂肺啜泣不断。

    凄怆哀伤的场景撞入她眼中,她眸光寡淡得仿若一潭子死水,未激起一丝浪花,颇感无趣,于是耸耸肩,将手揣入鹤氅广袖里,鞋尖一扭沿着廊缘远去。

    “小道长。”严芾察觉到景衍华面色不善,忆起昨夜对严绥的一通闭眸吹捧,心中发虚,生生等到他没入回廊拐角才疾步上前伸手拦住江如温,

    “谈来可笑,我家阿绥绝非重情之人,此番严王两家不过生意联姻,所谓修成正果不过对外称道,他对王家小妮素来冷淡,怎可能一夕间得如此天翻地覆转变?道长修为高深,怀揣颠倒乾坤之能,想来小道长定也绝非等闲之辈,严某恳请小道长替阿绥瞧瞧是否也被邪祟附了身,亦或是受了什么蛊惑。”

    江如温犹豫着顿住步子,下意识抬手撩起垂落发丝别入耳后,“东遮西掩,昧地瞒天,谎话换了一个又一个,若连事实还尚未明了,我与师尊自当只能道一句爱莫能助。”

    严芾闻言窘迫,连连摆手,直道两句不会了,“严某愚钝,先前不知道长好本事,瞧着年纪轻轻竟已有拿云捉月之能,还只当是些个招摇撞骗江湖游士,多有欺瞒怠慢之处,小道长万要见谅。阿绥那档子事,今晨于荒冢前所言句句属实,严某可对天起誓。”

    “见风使舵的老狐狸。”

    江如温神识内传出一句轻缓啐骂,清冷兀傲的熟悉嗓音有如一道细雷灌入少女耳中,她微怔片刻,随即有狂喜涌上心间,“林清浅?你醒了?”

    “嗯。”

    慵懒语调飘出,江如温旋即横生出一股想打个哈欠伸展腰肢的冲动,须臾又被生生忍下,她挠挠胳膊舒缓心间痒意,“你醒得恰好,这老伯找我驱邪祟,我哪里会这些?回头平白砸了师尊的招牌。”

    林清浅缄默半晌,沉睡的魂体苏醒不久,只得困在神识内喃喃,“适才你们所言,我已隐约探得只言片语。若将自身心性大变的原因排除,一反常态不外乎:附身、夺舍、中蛊。”

    江如温抿唇謦欬两声,一手背于身后,一手屈臂翘指抬在腹前,强装老成,终于开口对严芾道:“句句属实?那想来令郎也不大可能短时间内陡然转变性情,而今一反常态大概率不外乎附身、夺舍、中蛊三类缘故。若老伯信得过我,大可安排令郎配合我问询一番,我替老伯试探试探是何种邪魔在作祟。”

    “不必安排了,事出紧急,小道长这便随我来罢。”严芾一掌击在自己大腿,蹙眉呲牙差点慌出泪花,引着少女在回廊折返退到厢房门前,高声招呼侍女扶起昏迷不醒的王挽姒抬入寝屋,又请了大夫前来看诊,才押着严绥来到正厅。

    “拘着我做什么!撒手!我这会儿又没中邪,我还要去照顾挽姒,撒手!”严绥蹬脚踢腿挣扎得厉害,挂在肩上的银丝狐裘混乱间被拽落在地,名贵绸缎曲领衣襟也皱成一团,青玉发冠被某个家丁的手肘碰了一记,歪歪斜斜半吊在后脑勺,发丝凌乱散了一片,别提多狼狈。

    “将他按住了。”严芾忍无可忍捧起新上的猴魁一通泼砸,兜着温热茶水的三才杯敲在木椅扶手应声粉碎,正厅瞬时陷入静谧。他怒得面色铁青,深深呼出道冷气,攥拳抵在心口咬牙硬挺片刻才算回过些劲儿来,“小道长有何想问,尽管问罢。”

    江如温拨拨指甲盖,循着当初离轻狱中清凌审讯她时所用的思路,拎出几个细节盘问,“你与书婘最后见面的那一日,是阴是晴?榆木薄棺寻哪位木匠打的?严家不缺钱财,当时为何偏生选了榆木翻盖?又是去哪家铺子买的铁锹?”

    严绥被几个家丁强行按坐在对面木椅动弹不得,闻言摇摇头扑哧冷笑,“你算个什么,凭什么坐在这里逼问我?书婘两年前便已身死荒野我怎可能记得这么多?”

    江如温柳眉微蹙,知晓此人自小娇生惯养大抵是不服管教的,干脆握住手边三才杯,猛地举起其间翠叶温水一股脑浇了他一头,“怎可能记不得?你常常害死旁人吗?若不是,你眼睁睁看着她葬身火海又怎可能忘得了?”

    严绥猝不及防淋了满头,狭长猴魁掺杂在湿漉漉的发丝间,颈前曲领洇湿一大片,他瞪着双眸似欲发作,却遭钻入气管的茶水引得止不住咳呛,身周嚣张气焰顷刻间被浇灭不少,“大胆小道士,你师父呢?没人管管么?真是反了天了。”

    “问你答便是,还要不要活了。”严芾瞥了眼屋外西移的日头惶急催促。

    严绥捋了把粘在脸庞的猴魁,敛眸捧袖轻拭鬓边水珠,冥思少许幽幽开口,“那日天晴;我寻了开设于幽都城前头东侧街巷赫赫有名的的蒋氏木匠匆匆打了口薄棺,当时要得匆遽,白山镇唯此一户木匠,想寻棺铺还得进幽都城里头去,于是便作罢了。那些木材我也瞧不懂,只记得蒋师傅言道名木需得提前两日订好,而后量身、打棺,繁琐得很,这才随手指了那口半现成的榆木翻盖,左右不过念个旧情,不忍她暴尸荒野,不讲究什么棺木,塞得下就行。你方才还问什么来着。”

    “铁锹。”

    “噢铁锹。白山镇就是靠得农户发家,买卖铁锹等一类农具的地儿自然不会少,街头巷尾,铺子摊子,四处都有的,我记不清了。”严绥喃喃俄顷,按着太阳穴闭眸蹙眉苦思,末了终是摇摇头。

    江如温微微颔首,他记得棺木的由来是缘于白山镇仅蒋匠一户木匠,若此地的农户不欲远足入幽都城寻木匠,便仅有蒋匠一个选择,而铁锹则不然。

    这样的记忆过于自然,两年前的严绥也并未性情大变,如此也就不存在被夺舍的可能。那么仅剩了两个揣测——附身、中蛊。

    “不会是附身。”林清浅潜在神识内探究地打量了斜在椅上不耐咂嘴的少年几眼,颇为笃定道:“附身与夺舍的状况差不离,若非真正的严绥,他的记忆不会这般自然。”

    那便只能是中蛊了。

    江如温细长柳眉一挑,并未言明,捏起手绢拭干指尖溅到的水珠只道一句晓得了。

    严芾再欲深究,却被她推三阻四搪塞了回来。

    “本就没打算给人家治,还拎着详问做甚?给人平添惶遽。”林清浅忍不住回眸睨了眼失措不安的老伯:

    严芾近来日夜难安,鬓边熬得霜白,走起路来已有了几分佝偻蹒跚姿态,远远跟随少女身后,咳声叹气,欲言又止。

    “一醒就训我。”江如温快步穿过琉璃瓦长廊,纤细身影在相隔梁柱之间踩出片片残影,“只因我身边仿佛也总有人忽而会一反常态,于是对严绥‘性情大变’的症状有些感兴趣,这才冒昧多问了几句。”

    “你还知晓冒昧,譬如呢?”

    “你一缕与我相隔了百年的残魂打听什么热闹?仔细我送你上西天。”

    “”

    晚间晦冥未散,星月无踪,墨云翻涌低挂于苍穹,如同堪堪垂在头顶,氤氲宿雾在荒野弥漫开,染潮人的衣袂,在万丈枯黄草尖凝出颗颗晶莹露珠,湿冷幽暗,鬼气森森。

    荒野孤坟前,今晨溅开的泥腥点子零星散落,朽木后的深坑空空荡荡,早被挖出的榆木薄棺静静躺在一旁,翻盖已被阖上。

    棺前停了顶四人抬的大红喜轿,轿帘半掀着,是打严府抬过来的。轿旁杵了好些纸扎的人,画了黛翠衣裳朱红帽,两团浅粉洇在颧骨处,眉眼口鼻栩栩如生,浆糊的惨白手腕间皆系了根缠着铃铛的牛皮绳。

    景衍华一袭鲜艳喜袍,一玛瑙发冠将乌丝高高梳起,手执青铜炉鼎,绕着孤坟与喜轿将炉内香灰挥洒一周,紧接着蘸起朱砂描出张金符贴在朽木上,“一会子时,怨魂诈尸,你立在这一圈香灰之外万莫踏足,它越不过来。”

    江如温应声颔首,拥着鹤氅寻处空地歇下思量半晌,“撇开那名叫书婘的怨魂,她夭折腹中的胎儿保不齐也会在今夜出没,师尊当心。”

    话音刚落,周遭薄雾腾腾,阴风四起,白烟弥漫,诡谲涌动。子时到,系于纸人腕间的铃铛陡然炸响一串激烈叮当,榆木打的薄棺发出两声碰撞,景衍华迅速唤出晏禾,警告少女,“待那别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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