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江如温同红罪正式结契,冲破姜莫莫的记忆回到月来岛以后,她便觉得浑身上下哪哪都不甚对劲。

    譬如,她本人是不喜盘腿而坐的,时间一久腿部血液不流通便会产生针扎似的刺麻感,平日里非必要时刻江如温一向用屈膝抱腿的姿势浑水摸鱼。

    就在方才,众人堪堪逃离幻境,随罗飒等人返回他们近日栖身的某处石洞内稍作休整。

    许是精力消耗的缘故,多数人都寻了块空地倚在石壁上闭目养神,江如温自然也在其列。

    只是不同于往常,每当她放空自己任由脑袋一点点垂下去即将陷入小憩时,她都会惊奇地发现这副身体趁她不注意不知何时调成了盘腿而坐的姿势。

    细长的双腿规规矩矩叠放着,腰身挺得笔直,双手轻搭于膝盖,东倒西歪的脖子也僵住般牢牢面向正前方。

    这样累人的姿势,即便是精力充沛时她也懒得维持,更何况放在眼下昏昏欲睡的时刻?

    头两次她尚未放心上,直到第五次被腿麻刺醒,一股诡谲的诧异和慌乱涌上心间,回想起当初被姜莫莫控制身体的事,少女悄然掐了道离魂符想探探体内三魂七魄是否多出一魄。

    不消片刻,黄色符纸上赫然印出两道仙息。

    一息一人,她的体内果然多出来一个人!

    她第一反应是姜莫莫还在缠着自己,稍一冷静却立即推翻了这份怀疑,红罪神识回归,漩涡崩塌,执念化解,不可能再是姜莫莫,况且习惯这样盘腿而坐的人更大概率是仙门、道教等需打坐修行一类。

    少女凝眸蹙眉半晌,忍不住低声感喟:“真他娘操蛋。”

    此言粗鄙,仙者唾之,石洞内寂静空旷,众人氛围一滞,闭目养神的多少都将眼睛睁开一只半只,震惊的目光落到少女头上。

    只有景衍华漏出两声笑音,此等污言秽语他最熟,早先于紫云山间他就是凭顽劣不羁却偏生长了副天妒人怨的好样貌持续霸占“女弟子议论最多排行榜”的榜首许多年,只不过近来百年一直在珠远峰上挺尸,啊不是,一直在珠远峰上静神修行,心性戾气都收敛不少,也甚少再听他讲起此等恶语,如今算是衣钵传承,后继有人。

    罗飒不禁抽了抽眼角,他终于见识到了什么叫近墨者黑。

    弟子言语不当,当师父的非但不出言呵斥,还笑笑笑笑笑,这算哪门子为师之道?

    原先只知何皎皎叛逆骄矜,不服管教,好歹江如温看着清纯温润,不想都一样自带反骨。

    “怎么了?”池初庭悄悄拿手肘捅了捅侧旁的少女。

    江如温暗自琢磨一阵,决定将此事埋于心间,毕竟这茬子关乎魂魄,颇有些敏感,若让别人知道了去,一经探寻发现她本身也是个夺舍来的冒牌货,那事情可就大了。

    少女朝他摇了摇头,将脑袋转回去闭口不再谈。

    晚间清风习习,落日已沉沦于山头,唯剩几寸晚霞余晖逐渐黯淡在天际,将地面染得黄澄澄。

    歇息过后,江如温借来一本上古仙籍,据说上面记载着不少奇闻怪录。

    她抓着仙籍兴冲冲溜出石洞,在附近寻了棵苍天古树爬上去半躺着,捧着书望眼欲穿想求个解决之法,奈何对着繁琐枯燥的一个个黑字发昏许久,从傍晚落日昏到月光鼎盛也没能翻个页。

    体内残魂似乎感受到了她的不靠谱,主动抬手将书页哗啦啦翻到第一百五十六。

    少女诧异地瞧了眼自己会动的右手,旋即将目光锁定在了书中“木樨瓶”三个大字上。

    据仙籍记载,木樨瓶瓶身混白,一拳之宽且有仙鹤浮雕,瓶颈细长约一指高,用于养残魂、囚妖魂,每每启动需得提前炼化三年,而后注入魂魄即可任其投胎转世,出处不详。

    换言之,残魂是无法进入轮回的,若离了宿主或宿主身亡,残魂便得魂飞魄散,但若能拿到木樨瓶,炼个三年便可将体内残魂养于瓶内,保其投胎转世。

    江如温看了个囫囵,大抵能明白这残魂也不太想跟自己呆在一起,但它迫于无奈离不得宿主,出于人道主义江如温也不好强驱害得人家魂飞魄散,为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寻到木樨瓶。

    虽不知该去何处寻那所谓的木樨瓶,但好歹事情已经有了头绪,且她身处宝物遍地的月来岛上,想必也不会太难找。

    少女一下子快活起来,知道它能听见自己讲话,碎碎念念问了不少问题。许是因为有求于人,残魂也耐着性子控制手指在掌心写字一一为她作了解答。

    比方说,江如温询问它是何时钻到自己身体里的?

    残魂却道:百年前,曾有人将我打成残魂,又剖开你的灵府,将我埋了进去。

    江如温差点从树枝上翻下去,“还有这种缺德事?哪个龟崽子做的?嘶,我的灵府?说起来这事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残魂接着写道:不知,自从被封入灵府后我便一直在沉睡,直到你与上古仙剑结契,古剑的神识唤醒了我。

    江如温颇感无语,暂且也没了心思探究残魂的身份,只道约法三章,“总之呢,我替你寻木樨瓶助你投胎转世,你便没事不许乱控制我的身体,尤其是关于坐姿方面。”

    残魂顿了顿,抬手写道:你坐姿甚丑。

    江如温:!!!

    这他妈什么人啊!!!

    夜深寂寥,月来岛上连虫鸣都甚少,过分安静的周遭让少女心头笼罩了一层不安,当即骂骂咧咧跳下树枝回了石洞。

    众人此时正围坐在一块商议月来岛眼下境况,她赶忙寻了空处席地坐下,罗飒道这若干月间,岛上可谓是乌烟瘴气,惨案不断。

    先有雅道门的弟子被钢镖扎得浑身稀烂,血腥四溅,七歪八倒躺了一地。

    再有离愁宗弟子被人发现溺毙于沼泽中,尸首皆呈跪伏姿势僵在岸边,唯有脑袋是浸在泥水中的,脖颈上显着青紫指印,明晃晃是被人活生生按在水中害死;

    后有凝霜门弟子的焦尸出现于枯木林,焦尸周围布了隔火咒,只将人裹在火舌中燃烧毁灭;

    就在两日前,良卿宗弟子窒息于土壤,眼窝、耳廓、口中、鼻间通通被人塞满了湿土,仙门的人赶到时,只瞧见那幅头颈深埋土间,身体倒立于地面的场景,如同一棵棵人形秀木排行成列。

    几人听得眉心紧锁,岛上本就危机重重,尸体特殊,众人自顾不暇,再有人怀揣目的夹带私仇趁机报复,别人也无力插手管束,只道谨慎谨慎再谨慎,尽早寻了机缘离开岛上,日后自有仙门细细计较,清算总账。

    向琅摇头叹息,“各人有各人的机缘,每个人造的孽也逃不过在生死簿上一笔一划写着,总有算账的那一日,何苦这般残害旁人性命。”

    罗飒激动地喷着唾沫星子,一只手握拳愤愤朝大腿上锤了两下,“如若人人都能懂得尊卑有别,不同位高者争抢,相互谦让,以德为美,这月来岛上凶险至少得减去一半。”

    “残害旁人性命固然可恨,但若不许人争抢,还要人谦让,师伯是指望机缘跟馅饼似的从天上掉到咱们头上,然后再将这机缘谦让给你?”江如温对此嗤之以鼻,他们这一身的修为、满手的仙器,哪一样是在屋子里打个坐,背个咒就主动掉到自己手里的?

    谁没抢过,谁没争过,走到如今这一步,他们都在高位上坐着了,忘掉自己从前在血腥中杀戮抢夺的狼狈模样,反过头来鄙弃还没抢到手的人,教导他们要谦让为美?

    可笑。

    位高者强调尊卑有别,位低者希望人人平等,在立场里,仿佛所有人的身后都站着正义。

    “欸欸欸,小弟子此言差矣,世间既有尊卑之别,那必是有其道理的,就如同脚底下的尘埃如何与天上的流光相提并论,若在月来岛上也能以此为束缚,何来这么多命案,咱们如今又有何愁?”

    罗飒正论到兴头上,被景衍华“啧”的一声噎了回去。

    别人都是争着争着骂起来了,景衍华大概率是争着争着杀过来了,罗飒可不想让以前的青年阴影变成自己的老年阴影,立刻噤了声。

    向琅见罗飒憋得面红耳赤,轻叹一声,“罗师弟这话往后还是莫要再说了,茫茫众生皆是生命,修仙是为了将苍生扛在肩上,挡在身后,而非是为了踩在苍生头上的,悟透此道,则比我弱者皆在我肩头,又何来什么高人一等之说?”

    何皎皎见状忍着笑呛他,“再不然师伯也可以以身作则自己守着这些尊卑,等着别人将机缘谦让给你,再下跪磕头奉你为尊,感谢你收了他的机缘。不过咱们可是要想想明日去哪抢仙器了。”

    “与其在这里跟一群疯子抢个你死我活,咱们倒不如另辟个蹊径。”

    “怎么个另辟法?”何皎皎吃不准是谁在讲话,抬眸扫了一圈,惊讶地发现一圈人都面露怪色在你瞧瞧我,我瞧瞧你。

    “你没讲话吗?”

    “你也没讲话?!”

    众人瞬间从地上弹了起来,拔剑的拔剑,抽鞭的抽鞭。

    江如温的红罪在暗色中微微散着淡淡的绯光,隐隐约约似乎在角落中照到一片薄影,正欲细瞧,周遭景象忽而颤动扭曲起来,天地融合在了一起,日月颠覆,石洞折叠,狂涛拍岸,轰雷掣电。

    几个喘息间,地归地,天归天,众人重新站稳在地面上,只不过早已不在原先的石洞内了。

    眼前青山绵延数百里,迭嶂层峦,千峰万仞,高耸入云,云雾缭绕,山间朦胧可见蜿蜒无尽的阁楼,一座与一座之间相互打了洞钩连着,一直连亘至看不见的远处。

    众人身前多出来个堪堪三尺不到的小老头,垂髫身,古树龄,一袭仙衣,童颜鹤发,白眉长长垂到腮边,白须长长搭到腰带前,笑眯眯拱手:“欢迎各位来到‘踟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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