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郎科考落榜,是很多人都没想到的。
不光楼里的歌女小厮们、郑郎的许些同窗好友,再加上不少郑郎的“词迷”。
三年已过,郑煜成了专为窈娘做词的词人。
声名鹊起。
两次科考落榜,让人不由得打趣这位郑郎会不会也像柳郎那般暮年及第。
只是他注定没有柳郎那样漂泊半生的凄惨经历。
蓬莱楼的眼光太好,早许了他富贵安逸、衣食无忧。
“不知道你喜欢地段好的,还是景色佳的,”窈娘说。
“楼中太过纷扰,以你的财力,购置一间小院应该不成什么问题。”
他正要出门。
窈娘在楼上叫住他。
她倚在栏杆上看他,笑靥如花。
郑煜抬眼看她,眸中一片茫然。
三年过去,他们也没说上过几句话。
只是每逢窈娘登楼,郑煜总能找了个不显眼的位置,痴痴地听着。
她曲罢福身,他就恭恭敬敬作揖。
长此以往。
“我……在这住着就挺好,”他开口。
“是么?”窈娘轻轻一笑,“我还怕耽误了郑郎读书。”
“你想我走?”郑煜心中一紧。
窈娘眨了眨眼,“时间到了,走不走随你。”
时间?
郑煜愣了一下才想起来。
三年,那纸契约。
“再……再签三年吧,”他说。
声音有些发颤。
窈娘只是笑着,看着他。
她成名得太早,没人知道她真实的年龄。
可是她太美了。
像雍容华贵的妇人,也像不谙世事的少女。
“随你,”她撂下一句话,转身消失不见。
郑煜站在原地,他的心上好像拂过一片羽毛。
轻、说不明白、却久久无法消散。
……
这一年科考过去,蓬莱楼收下了几位新人。
窈娘说世间英才就这么多,来她这的越多,得进庙堂的就越少。可见世道何其昏聩……只能暗自庆幸这蓬莱楼的生意却越来越好。
郑煜觉得十分在理。
窈娘这样爱惜文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传说她早年为了供弟弟读书才卖身进了乐府。
可叹弟弟不知怎么被贵人相中塞了大价钱的银子,替人作文却被揭发,下大狱没几天就判了死刑。
窈娘也深受其累,若不是康王大义出手,怕早就香消玉殒。故而是救命之恩,康亲王永远是蓬莱楼的座上宾。
郑煜又签了三年契约。
窈娘叫人给他换了一间大屋子住。
上了一层楼梯,清净不少,头顶上就是窈娘居所的地板。
一进门,先入眼帘的是一架琴。
郑煜没忍住上前拨动两声,悠远清澈,浑厚绵长。
琴面上连绵不绝的流水断——是唐琴。
“诶呦,还真被我家姑娘说着了,”小厮看着称奇,“姑娘说郎君一定会弹琴,我还不信嘞——这些年,也没见郎君谈过啊?”
郑煜弯了弯嘴角。
一架好琴,动辄上千钱,从前他又如何觊觎。
他自幼在夫子家中念书。
夫子是惨遭贬谪的京官,君子六艺无不精通。
他一身本领,都是夫子手把手教出来的。
“这是我家姑娘的琴,刚才从上面搬下来的,”小厮笑着说,“郎君只听过姑娘弹琵琶,没见过姑娘弹琴吧?”
“其实姑娘最喜欢琴,每每见了好的,必然要收——哎呦,你是不知道,姑娘弹琴那才叫一个绝妙啊……”
郑煜手指不免在琴弦上流连。
太久没碰过,手指上的薄茧早已经消褪,丝弦紧绷叫他肌肤生疼,他却不愿意松手。
转头有书案,其上陈列一道茶具。
初看不起眼,郑煜却识得,这是汝窑天青瓷。似玉非玉而胜玉,千金难买,有价无市的贡品。
另有一列各色茶饼,各个精妙更不必说。
“姑娘知道郎君不好这个,”小厮笑着,“但是以郎君如今的名声,若是没有些待客的名茶,他人见了未免说我蓬莱楼寒酸。”
“……我没什么客可以待,”郑煜无奈笑笑。
宣州的毛笔、徽州的墨、端州的砚台、泾县的宣纸……无一不绝妙,无一不精心。
“郑郎看看,有什么不喜欢的,再叫人换。”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身后,小厮已经不见踪影。
郑煜猛地回头,“……子熙。”
窈娘一皱眉,“什么?”
郑煜惊觉自己脱口而出失了分寸。
“子熙,我的表字,”他喃喃。
窈娘却笑了,“我知道。”
“郑煜茫然抬头。”
“郑子熙,”她含笑说。
“郑郎名动京城,谁人不知?”
“……原来如此,”他说。
“这些……”郑煜向四处看看,“太贵了。”
“贵吗?”窈娘走了两步,进到了屋子中。
“我尚觉得配不上你,”她道,“你该有个大院子……曲折幽径、池水莲荷,再有一间书室,和一个侍候笔墨、又擅打香篆的小童。”
“这些……都不用的,”郑煜小声道。
窈娘看他的眼睛里多了几分玩味,“看来郑郎自有想要的东西——我给得起吗?”
……我想要什么?
郑煜扪心自问。
无非……
一个你。
“现在这样,”他说,“就很好。”
“好吗?”窈娘抬眸。
“……好,”郑煜说。
她眸中有一瞬间的失落,郑煜看不分明。
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
……
换了新屋子,有很多直观的好处。
比如哪怕到了晚间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也没那么喧闹。
比如窗外并不是街市,没有昼夜不息的车马人流。
比如来拜访他的文人学者逐渐多了些,甚至还有零星递帖子邀请他前去清谈论道的大儒。
比如……
他常常听得到她的琵琶声。
甚至偶尔能听到她夜抚古琴。
这样就很好。
他对自己说。
这样就很好。
……
“你以为自己还是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吗?”
“楼里面上上下下都叫你一声‘姑娘’,你还真把自己当成姑娘了?”
白日里,茜娘喋喋不休磨叨,不光窈娘,大半楼的人都听得到。
刚开始几年,茜娘还总是深夜拉着窈娘密谈,到了现在,她早看穿此人油盐不进的真本事,于是也不再顾忌人家颜面。
“你看看咱们刚盘下这的时候,那一批跟你一起过来的歌女,哪个不是嫁人、生孩子,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再看看你呢?”
“我就不明白了,人家康亲王要容貌有容貌、要金银有金银、要地位——那可是皇亲啊皇亲!”
“茜娘,”窈娘终于被说出了脾气,“若你当真喜欢,你自己去嫁。”
茜娘被气得翻了白眼,“阿窈,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我都是为你想啊,你就这么气我?”
“权贵,不是良人,”窈娘深吸一口气,翻找出耐心来与她解释,“康亲王只是拿此地当一个调剂日子的地方,便如日日都须得吃五谷杂粮——葡萄美酒虽好,却不能拿来果腹。”
“阿舒,”茜娘皱眉,“你说的这些都在理,我何尝不知晓,只是就算你爬到了今日的地位……你别怪茜娘我说话直接,咱们终究是歌女,脱了乐籍,也是给人弹琴卖笑为生的。”
“你能指望做那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吗?”
“咱们就是做妾的命,阿舒,你别因为一时的心气,耽误了一辈子。”
窈娘叹了口气,“什么叫……‘耽误一辈子’,茜娘你不也是自己一个人到现在,日子过的就不好吗?”
“我?”茜娘戳了戳自己胸口,她红了眼睛,“阿窈、阿窈,你看我现在这般模样。”
“我和你一样大的时候,也是全汴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我也弹得动琵琶,歌喉宛转悠扬,能叫人如痴如醉的。”
“可是你看看我现在呢?”
“有人记得我红茜吗?”
“我的嗓音像鸭子叫一样,我手指早就不灵活,我脸上全都是皱纹——这样的我,日日数着堆砌成山的金银,又有什么意思?”
窈娘皱眉。
“就是老得再没法弹琴,”她说,“我也能拿笔写乐谱。”
“就算没了这张皮囊,没了门外那些追捧我的金银红绡,”她说,“我也很爱我自己,去街上买最好的胭脂,对着镜子笑。”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茜娘,”她道,“但以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
她说罢,留下满脸吃惊、好像还在消化方才听到的话的茜娘独自发呆,转身向门外走去。
被外面争吵的声音吵了休息的郑煜才走出门。
没明白形势,他顺着窈娘的方向追了两步。
“你凑什么热闹?”茜娘恶狠狠地瞪过来。
郑煜被她喊得绊了一步。
“你也就现在看着阿窈长得好看才动心!等你金榜题名、功成名就了,阿瑶早就人老珠黄,那时候你还能这样步步追着人家吗?”
郑煜转头看依在楼梯上的茜娘。
“我能。”
他说罢,不再理会身后,快步追了出去。
茜娘原地跺了一脚,恨恨地将鬓边的簪花扔到地上。
这样的情痴她看过多少,可是到最后呢?
谁不是功名利禄大过天,谁能真把一个女子放在心上?
“都看什么!”她仰头嚎叫了一声,将那些看热闹的小脑袋全都吓回去。
郑煜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一阵混乱之声。
“你究竟是谁……”窈娘的声音。
“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
将黄白之物簪戴满头的贵妇人气势汹汹地冲上来,抬手就抓住了窈娘的衣领。
“李舒窈,”她恶狠狠道,“一个钦犯的宗亲,你有什么胆子在这花枝招展地勾引男人?”
“你——”窈娘挣扎了两下,奈何被她先一步掐住了脖子,转眼就动弹不得。
此人带了一众护院前来,三五下就将蓬莱楼门前的守卫全都制伏。
街上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可大多抄起手来看热闹,竟连去报官的人都没有。
“我现在就划花你的脸!”她尖叫着,“我看你以后还用什么勾引我夫君!”
有人递上来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她举起就要往窈娘的脸上招呼。
“你放手!”
空气猛地冲进肺管,窈娘无力地贴着墙壁后仰倒下,眼前视线模糊——是郑煜的声音。
郑煜一把推开了那拿着匕首的女人,他张开双臂护在窈娘身前。
“什么东西!”女人被推了一个踉跄,看清了来人是个书生,狠啐了一口。
“好啊,李舒窈,你还养着对你死心塌地的小白脸呢?”
周围人议论纷纷。
有人认得郑煜,知道他给蓬莱楼作词日久,却鲜有知道他也住在蓬莱楼中。
“识相的,就快滚开!”女人刀尖对着郑煜。
郑煜只是向后退了一步,离窈娘近了些。
“那你就去死!”她猛地发难,直冲上来。
一阵惊呼,终于有人想起来去报官。
郑煜蜷缩着倒下,窈娘眼前刚刚清明,撞入眼帘的便是大片鲜红染上郑煜的素白斓衫。
“……郑煜、郑煜!”她挣扎着爬上前。
那伤人的女人也吓得够呛。
“你……你怎么……你怎么不躲啊?”
当啷一声,匕首掉落在地。
人群被疏散开来,让出了一条道路。
有人高声喊。
“康亲王驾到——庶民退避——”
那女人听了,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殿下、殿下——殿下你怎么来了?”她趴在地上去拽疾步走来的男人的衣摆,“殿下——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是他自己撞上来的,我就是想来看看你朝思夜想的女人究竟能好看成什么样——”
一个巴掌落在女人的脸上,她的厉声吵扰戛然而止。
“窈娘……”康王终于找到了窈娘的位置。
窈娘茫然地抬头,她将郑煜的脑袋抱在怀中。
衣襟上的鲜血还温热着。
“……殿下,”她说话间眼泪簌簌而落。
“窈娘你没事——”
“殿下你救救他,”李舒窈说,“殿下你救救他,窈娘给你当牛做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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