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二月十九,夜。
“高将军,你留步吧!”
那人回首一喊,高仙琦牵马缰的手一颤。
跟踪跟到了这个份儿上,已经毫无意思。
“老季,你什么意思?”高仙琦从路旁植株后打马走出来,放声大喝。
回首之人乃是现任荆州长史季广琛。
天宝十四载永王前往江陵赴任都督之后,季广琛被提拔郑煜为副都督。
彼时江陵一应旧部皆有所擢升,季广琛因为任职江陵日久,又在荆州刺史任上帮助初来时的郑煜良多,是以被委以重任,担了原先郑煜的担子,如今掌管的乃是李璘的六千亲卫兵卒。
可此时此刻,他却带着这六千最最精锐的士卒,踏上离开广陵的道路。
若不是高仙琦住所和他军帐极近,营中恐怕根本没有人发现,悄然之间,永王身边的军队已经被抽走了大半……
“是不是你!”高仙琦在马上大喊,“老季,咱们认识十几年了,当年一起跟郑子熙作对,最后再共同追随永王,你——军中密信屡屡泄露,是不是你干的!”
季广琛示意手下退离,他自己打马到了自己昔年老友身边。
“是我,”他说得坚定,“就是我找到高适——郑煜如何排兵布阵,永王从什么路线想要撤到最太平的升州,一切一切,我知道的所有事,如今,高适都知道。城门外的谢暃、韦陟,都一清二楚!”
“季广琛!”高仙琦如遭雷击,“……为什么?为什么!”
季广琛:“为什么?高仙琦!你不清楚吗,高仙琦、高将军,永王是在谋反!我大唐如今被安贼折磨得四分五裂,你还要帮着此等反贼继续祸害大唐吗?”
“是谁在祸害谁!”高仙琦通红了眼睛,“分明是太子在祸害咱们殿下!”
“去你的太子!”他很啐了一口在地上,“是天子!”他边说边指着头顶的天,“陛下在灵武登基,从此他说的话就是圣旨,没人能违背!你给永王做了几天的走狗,如今连什么是天、什么是地,都不明白了吗?”
“我高仙琦不知道什么天地!我只知道从前多少年,江陵都没有像如今这样清明过!”
高仙琦声嘶力竭。
“你我都是江陵人,从小在这生长,咱们自投军那一日起受了多少屈辱——亲眼见着家乡清平,你能说这不是郑煜的功绩、不是永王的功绩?”
季广琛被他说得也红了眼睛,他在郑煜的副职上干了整整三年,他和郑公为江陵做了多少,没人比他更清楚,“不论他们什么功绩,”他道,“谋反、就是谋反。”
“大唐的天子,只能是太上皇亲口承认的陛下,而不是清廉的亲王!”季广琛道,“君君臣臣,永王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季广琛追随!”
“好……好,”高仙琦从腰间抽出唐刀,“不值得你追随,那你便快滚!把殿下的兵士留下!”
“他们自愿归顺朝廷,你还要强留不成?”季广琛指向身后,“你为何不想一想,季某在军中向来没有你高将军的威信,如今支持者众,又岂是我一人之力?”
“你……”
当啷一声,高仙琦的刀鞘摔在地上,明晃晃的刀刃指向了季广琛。
“你这样做……对得起殿下吗?”
“对不起,”季广琛低吼,“所以我今天走了!在谢暃攻城之前走了,而不是在你睡着时抹了你的脖子,再闯进殿下的屋子把他生擒给朝廷!”
“我已经……仁至义尽,”他道,“现在,我连走都不能吗!”
高仙琦便如此看着旧友和大军远去。
人马飞扬起的尘土糊了他一脸,和他从不轻弹的泪滴搅在一起,把本也不年轻的面孔更摧残得斑驳。
他脑子里面反复回想着季广琛离开前的最后一句话。
“你这样跟着永王,究竟想得到什么呢?”他压低了声线,除了此间二人,再没有人能听到他们的对话。
“不管你信或者不信,老高,”他神色中带的是高仙琦从未见过的诚恳,“我离开之前,去拜见了殿下。”
“我自认对不起殿下的提拔和看重,他若要杀我,我季广琛没有二话。”
“可他说……此去无再相见日,叫我……珍重。”
“……”
高仙琦自认不是个聪明人,他这些年来在战场上拼杀凭借的全是一腔孤胆,从未有过“智勇双全”。
可是现在他的脑子飞速运转着。
向来跟郑子熙同行的永王为什么这一次执意独自离开九江?明明疾行两三天就可以到达升州——那里是整个江陵的中心,最最安稳,怎么偏偏永王要在这四处漏风的广陵歇息?季广琛向外传递消息不是一两天,连郑煜都采取过许多行动,要彻查军中的内鬼,可是季广琛离他和永王这么近,该如何逃过他郑子熙的法眼……
他心中冷得彻底,立时调转马头向后方奔去。
漫漫长夜,才刚刚开始。
……
一辆马车自城门驶入,压了一地的白雪,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印记。
唐军派来的使者是什么人?
连郑将军最最心腹的函清将军都不知晓。
只是将军从下午日落时,一直等到了如今月上柳梢,就这么站在雪地里,也不怕把自己给冻坏了。
什么人能让我江陵的大将这样等着?
轮值的兵卒都换了几波,函清也溜走去吃了个大饼配萝卜汤,只是郑将军一个人还在风雪里。
那马车驶进来的时候,看着又轻又薄。
不像是个多重要的人能乘的。
有人说自己曾经跟随哪个将领回长安述职,长安街道上随随便便一辆商贾的小车都比这结实多啦!
——商贾自然有钱了。
有人应和他,但是大官可不一样,大官都是吃月供的,总不能像商贾那般张扬。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
那人鄙夷地看着他,长安城的官是什么级别?能跟你那小县令、小郡守,相提并论吗?人家大官出门,动辄成千上百人,还有兵卒开路,将街上的人都清得干干净净的!
——这都是以前啦!
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声,长安城被狗贼安禄山屠了个干干净净,嘿,现在还有哪个大官能在长安城的大街上走?就是有,也只能姓安吧……
这说话的人被身边人猛踩了一脚,正欲发作却又被狠狠地捂上了嘴巴。
“你是不是脑子让驴给踢了?”
捂嘴的人狠道。
挣扎了两下此人才如醍醐灌顶。
看看不远处冻得像是冰棍儿一样的郑将军……
听说他有个心上人在长安城。
皇帝老儿弃了城逃跑,郑将军在江陵念了足足五年的娘子被叛军屠了。
啧。
简直跟咱们殿下一样惨……啊不,还是郑将军更胜一筹,殿下好歹成亲了多少年了,郑将军呢?岂不是要打一辈子光棍……
想到此处,几个兵士心里嘀咕。
不怪永王抗旨起兵,这档子事要是换了自己,不得拿起刀跟远在川蜀享清福的什么狗屁“太上皇”拼命去?
马车已经行至郑煜眼前。
车辕上并没有人驭马,可也是奇了,这车子竟然能这样规整地从城门一路行过来……
郑煜上前两步,牵住了马。
车帘微动,不是人,是风。
一人一车,就这样安静地立了许久。
“武后朝中有一尚方监丞,名唤宋之问,”车帘中缓缓传出声音来。
只一声,就彻底牵动郑煜心弦。
他被这清冷却微微沙哑的嗓音磨穿了心底。
手太抖,就要牵扯不住缰绳。
风太冷,把眼泪吹得簌簌而下,没有片刻停留。
“……近乡情更怯,”郑煜说,泪水早就洇满了喉咙,他早就不知道自己说出的话能是个什么样子。
“舒娘……”他的声音很轻,他甚至觉得自己都要听不清楚,“是你,回来了,吗?”
李舒再受不住。
她一把推开了车门,他那一双眼就这样闯进她视线中。
这么近、这样清晰……眼前人是心上人。
她看得清他鬓边的发,眼角的纹,他被铁甲摧残的肤色和愈发冷峻的面庞。
可他那一双眼啊……
泪早就朦胧,他形象也融在这不知是悲伤还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感动混杂成的一团乱麻之中。
这就是……郑子熙。
是那年马球场上给她递手帕的郑子熙,是上元夜赔给他一盏华灯的郑子熙,是给她挡过箭、救过她的命的郑子熙,也是……说要和她执子之手,生生世世的,郑子熙。
李舒自车上一跃而下。
车辕很高,她很瘦,比以往郑煜见到过的任何时候都瘦。
可她动作是这样干脆,又这般利落,仿若这不是什么落魄简单的小车,而是远道自西域而来,放眼大唐无人能够降服得了的烈马。
她身影翩跹,如鬼魅一般无声地就来到郑煜的眼前。
再往前一寸,她发上的味道已经到了郑煜的鼻尖。
“……子熙,”她开口,唤他的名字。
“家国飘摇、君臣易位、兄弟相残,”她说,“天地倾覆!”
字字句句,她的声音清冷干净,刀刀致命,只杀他一人。
“现在我问你,”她的面容近在咫尺,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她月牙般的眉,自己从未有幸画过的,她的红唇胭脂香,就在鼻息之间。
郑煜的心早乱了,一刻杀伐心早化成炽热血水,淹没在她呼吸之间。
“郑煜,我们、现在、能不能在一起?”
与从前无关,更不用想以后如何。
和前世的所有遗憾都没有瓜葛,也不考虑来生能不能相见。
不管月老的红线是纠缠在你我彼此身上,还是早遭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无端剑光,给砍得七零八落、残破不堪。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此心、此心。
郑煜上前半步,娘子便陷入了他的怀抱中。
可他这并不像是在抱人。
他像是想要把人嚼碎了咽下去,连着骨头带着皮,发丝和呼吸都不放过。
他低头吻上李舒的唇。
颤抖着,冰冷的,就这样横冲直撞到一团火里面去。
于是此消彼长、此消彼长。
最后你也不是你,我也不是我。
顽强如生命,也只能这样销在一汪深情之中,无可奈何。
函清吓得被定在原地——从他听到舒娘子的声音从车缝中漏出来的那一刻起。
同样被定在原地的还有一众驻守在城边等着迎接使者的兵卒。
……不是说……郑将军的心上人……那、那啥了吗?
这这这……
这这这……
可惜郑将军的身量太高,叫人根本看不清那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他似乎终于察觉到了背后凉哇哇、阴森森的视线,郑煜缓缓抬头,解下铠甲后的暗色披风,兜头将李舒罩了个严严实实。
他手上稍一发力,李舒就被他拦腰抱在怀中。
他大踏步着离开,留下一众又期待又兴奋的眼神,像是丛林中最凶恶的虎豹,任凭鲜血染透了周身的毛发,也要高昂起头颅,站在最高耸的山石之上,昭告天下此地,有自己的财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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