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想和你有太多交往,但是念在你我相认为母女,就总归有一场缘分。这些天看下着,我思来想去还是嘱咐你几句。”

    送李舒出门之前,贵妃拉住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

    “我虽不知道你心中所属究竟在何处,可既然已经走到了此等地步,就不要再想其他,”她道,“嫁入皇家未必是件伤心事,无尽荣华和无上荣耀,都是你在别处哪怕倾尽一生,连想都不能想的。”

    “与其日夜嗟叹,想要回到过去,倒不如顾好眼前,想想未来的日子怎样过得舒心一些。”

    李舒抬眼看了看华服艳妆的贵妃。

    这就是当今大唐疆域内最尊贵的女子。

    可是她眼角已经微微爬上细纹,看向自己的眼光也见浑浊。

    “娘娘这些年,就是这样走过来的吗?”李舒仰头直视贵妃,这在其他人看来是天大的僭越,贵妃却没有动怒。

    “是不是的,不也都过来了吗?”贵妃轻笑了一声。

    李舒顿了脚步,手上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收在袖子中的木匣。

    其中是一柄金钗,不在鬓间,却到了心上。

    “那娘娘如今,心中还有旧人吗?”

    一言出了,四周几人吓得直接跪了下来。

    “呵,”贵妃抬手掩笑。

    “哪有什么新人旧人,”她道,“嫁寿王还是嫁陛下,对我来说有什么分别吗?”

    周围又跪下了几人。

    连李舒也没有想到过,寿王两个字竟然能这样轻易地从贵妃口中脱出。

    “孩子,”她捏了捏李舒的手,“今生得遇一段真情,已经是太不容易的事,你该庆幸。

    ……或许你不相信,连我都是很羡慕你的。”

    “只盼你好好珍藏情感,莫要因为这珍贵的幸运,毁了你们后半生。”

    他们说贵妃和圣人是天造地设。

    圣人倾尽爱意、才华和金钱,将贵妃宠爱成神仙一样。

    后来,李舒常常想起那时候贵妃看自己的眼睛。

    她设想为什么神仙一样的娘子也会有忧愁。

    或许本没什么无缘由的爱恨。

    美人爱君王,只是她不得不爱。

    而君王爱美人,大抵古往今来都如此,于是后来人,也便如此,罢了。

    那平凡人的爱恨呢?

    又能够算作什么呢?

    李舒好像懂了。

    原来是高位者自己不曾拥有真情,于是专喜欢将这些平凡的情感碾碎来看,或许从那声声压碎心脏的脆响中,他得以领悟万一吧。

    ……

    从华清宫走出,穿越宫墙。

    隔着薄薄一层帷幔,李舒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和内侍行礼,说着干巴巴的祝词。

    喉咙像是破距拉木头,可李舒却只觉得眷恋。

    她听到内侍说起驾、听到有人下跪恭祝郡主,还听到礼乐轰轰作响,没有半分喜悦,一耳朵听过去全然是悲怆……

    等到乐声也听不到的时候,周围便只剩下马蹄声了。

    此处大约是山林,猿啼正在不远处,啁啾青鸟也不时出没,只是见不到喜鹊——怎么这样不吉利呢?就像是这天气,阴沉沉的,总觉得会有一场大雪。

    看来永王殿下做事也并不是常常妥当。

    记得他曾经和郑煜吹牛,说冬月初九是个极难得的大晴天,他为着这个日子还给钦天监塞了几两银子。

    同样的话郑煜传给她。

    说话的人就在面前,他们咫尺天涯。

    明明思念得快要撑不下去,李舒却不敢撩起帘子,哪怕再说上一句话。

    “……还好吗?”

    是郑煜的声音。

    鸦雀无声。

    方才那些喧嚣好像就在这一瞬间消失,车马竟也不再动弹。

    手比脑子快,直到李舒撩开眼前的帷幔,见到郑煜俯下身来,看自己的样子。

    郑煜也愣了一下,他定定地看着眼前人。

    郑煜没见过这样艳丽的李舒。

    她妆容凌厉得叫人心伤。

    她冠子上无比华丽。

    贵妃赏赐了逾制的金凤凰,钗环总计百余件,他在礼部一一看过图纸,连最大的那一颗东珠,都是杨国忠和他炫耀过后,亲手扔给官员叫人加上的。

    一分一毫,郑煜都熟悉无比。

    只是,没有他最熟悉的那一件。

    瞬间、不受控制地,郑煜红了眼睛。

    李舒也再忍不住,哪怕快要把嘴唇咬破,也没能收敛住泪水。

    “……停下来休息一会,”郑煜清了清喉咙,才勉强说出声音,“你……要不要下来走动走动?”

    李舒被他扶着走下车驾的时候,已经下起了雪。

    郑煜脱下自己的氅衣,塞进了李舒的怀里——她身上披着现成的华贵貂皮,想必不会冷。

    “为防万一,你……还是收着。”

    李舒点了点头,“收着。”

    眼下没有内侍,军士铁甲之声也在几百米开外,不用问,李舒也知道,此地预计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还以为这不会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李舒说。

    “殿下的意思,”郑煜道,“我……”

    “嗯,”不用多说,李舒不能再明白了。

    “我和阿耶……有没有连累你?”默了一会儿,李舒才道,“婚书在洛阳,不知道季叔如何。”

    “洛阳没事,”郑煜说,“函清跑了一趟,昨夜已经回来了。”

    “连累人的人是我,”他继续道,“我……”

    “子熙。”

    “……”

    “李公那里你放心,”他说,“今日发配的圣旨已经到了尚书省不日下达。我会找人在路上看管,也会亲自去拜访他治所长官。”

    “……嗯,”李舒道,“他一肚子墨水,手脚上的本领半点没有,想要活命……就都指望你了。”

    “好,”郑煜重重地说。

    他抬眼的时候,李舒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自己面前了。

    明明她环佩叮当,微微动一下都满是声响。

    几乎本能地凑近,李舒捏了捏他的袖口。

    “太薄了,”她说,“你应该穿多一点。”

    郑煜点头,“回头就换。”

    “这个我就不还你了,”她拍怕怀中的大氅,细看之下,李舒恐怕会发现,当日两人在大明宫后的马球场中初见,郑煜穿的衣裳就是这一件。

    她的手抚上郑煜的面颊,拭去他落即成冰的泪痕。

    “我……还是有点冷。”

    “好,”郑煜说。

    可惜铁甲之声渐近。

    有一声马嘶,竟是黑骢走到了郑煜身边。

    它眼看着李舒,鼻子里喷出汩汩的白气。

    李舒含笑去抚了抚它额头上的鬃毛,“以后见不到你了,你跟他好好相处,别再摔他了。”

    黑骢的马蹄在地上磨了不知道多少个来回。

    李舒想起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他说的。

    黑骢是一等一的贡马,说能日行千里一点都不为过,就是放在灵州养惯了战马的马厩中,黑骢也毫不逊色。

    如果是它的话。

    羽林军应该没法轻易追上吧。

    良机本就稍纵即逝,更不要说遇上两个存心拖延的人。

    “我……扶你上车,”郑煜道。

    “等等吧,”李舒看着他,“咱们再待一会。”

    “那就……再待一会。”

    ……

    “子熙。”

    临别的时候,李舒还是没忍住唤了他一声。

    侧妃不能从正门进。

    幸好。

    亏得此处逼仄的地势,后面有数百羽林军护卫,身边的内侍又识相地退到一旁。

    门内等着的是永王府的侍女,他们中谁人不知舒娘子和郑郎君。

    他逆着阳光回头,面容隐在暗处,留下一个闪亮亮的金边,像是在发光一样。

    “……如果我今天真的戴了那柄钗子,你会不会带我走?”

    “……”

    “我不知道,”他说。

    他就这样看着李舒,眼中有潋滟晕染的痕迹,血色点点,直抒心中苦痛,没有分毫隐瞒。

    “不论我将前后利害琢磨得多么清楚,也无关我今日走出门之前,究竟做了多少决断,”他叹了一口,“先前殿下绞尽脑汁的地设计的时候我仍很清醒,不论我们做什么,你阿耶都是这一局中的死穴,你我都不可能看着他……”

    “可在你面前我恐怕永远都不能做到完全理智。”

    “宫门口看到你的时候,我唯一的念头只想把你带走。”

    他说,“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家国、君臣、父子。”

    他说。

    “怎么不过是一转眼,就有这么多的东西隔在你我之间了?”

    永王府门前,她走下车的时候。

    郑煜下马去牵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他握了那么久,也再没有温热半分。

    “子熙,”她说,“一辈子很长,咱们还太年轻。”

    “……就当是一场梦醒。从此以往……请你千万珍重。”

    在原本的计划中,李舒还要祝他觅得良人。

    若能再祝他事业有成,更是佳话。

    可他们相视了很久很久,久到送嫁的官员擦着脑门上的汗上前来小声提醒,李舒在腹中滚了千八百遍、早就熟烂透了的这句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还是别了吧。

    你最好孤独终老,最好姻缘坎坷。

    最好时时刻刻心心念念,都是我。

    一别两宽的话我说不出,从此以后我也再没有欢喜。

    如果你看上了其他的小娘子,我就半夜撬开她的窗户,把她扔在数九的雪地之中,拎起她的衣领叫她睁开眼好好看一看,谁才是他郑子熙的心之所向!

    被自己的怨毒逗笑,李舒摇了摇头。

    她向前迈过了高高的门槛,再没有回头。

    车马已经散去,院中高朋满座,人声鼎沸。

    郑煜想到欧阳朗的婚礼上,她带着蝶恋花的金钗,她穿过层层人群走向自己,拉起他的手,他们奔向那只有他们二人的世界之中。

    郑煜已经在原地站了很久。

    他右手微微向前,好像还拉着那小娘子一样。

    直到函清瘪着脸来叫他,说阿郎咱们是进去喝杯酒还是回永乐里的宅子。

    他回头问函清你是想要留在东宫,还是跟我去江陵。

    “江陵?”函清眨了眨自己早哭肿了的眼睛。

    “一生很长,”他莫名其妙地随着函清说了一句,就翻身上马。

    函清反应过来跑着追去的时候,已经被马蹄踢了一脸的土。

    郑煜的话消散在马嘶之中,函清忙着追人,并没有听清。

    “你我之间如何落幕,还未可知!”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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