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

    远处炭盆中发出一声“哔啪”的声响。

    他看到郑煜,手拄在额头上,就伏在他的榻沿上,已经睡着了。

    “子熙……”他嘴唇微微翕动,天太冷,你不能在这睡。

    若有所感一般,郑煜忽地醒来,对上了他的眼睛。

    两人相视,一时无话。

    “你怎么样,”郑煜站起来,“太医说就是急火攻心,加上你最近太劳累,有些受凉。”

    永王想要坐起来,被郑煜拉了一把,总算能靠在垫子上。

    “……我去拿药,”郑煜转身出门。

    永王看着他模糊的背影,鼻子一酸,泪水留下来。

    接连的忙碌,夜以继日地。

    就着灯火坐在一起,两个人才发现,像这样的秉烛夜谈,无关公事,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头一次,和郑煜独处一室,永王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想要问问他在永乐里的新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可是话到了嘴边,又想到那本是他精心挑了很多年的婚房。

    他还想要跟郑煜说,郑煜老早托他请宫中最好的匠人打的那支钗子已经做好了,前些日子倩悦进宫的时候拿回来,现在还放在她那里。

    可这事情也不妥当,毕竟他打那样华丽的金钗,是给李舒添嫁妆的。

    “要不然,趁着圣旨还没到,我再去找圣人说一说吧……”李璘缓缓道,“就是不能更改,能拖几天也是好的。”

    郑煜拿着药碗回来,试了是温度,将碗和药匙都放在李璘的手里。

    “已经送到了,”郑煜嗓音干涩。

    今日颁旨的官员效率奇高,不知道是不是太子殿下亲自看顾的缘由。

    郑煜前脚刚刚迎了请来的太医进府,后脚就跪在雪地上代永王接了旨。

    太子已经丝毫不掩饰他想要彻底离间永王和郑煜的意图。

    圣旨上明晃晃地写着叫郑公代永王殿下前往华清宫迎亲。送旨的内侍后面还笑眯眯地对郑煜说,是太子殿下露的口风,不日就要将他调往江陵统领兵政大权,小人就先恭贺郑公升迁啦!

    如果说在此之前郑煜心中尚存半分期冀,还有时间、还有转圜的机会,那么在他双手碰上圣旨的那一刹那,他心中所有的光亮都被彻底击碎。

    沉重的皇权劈头灌了他满身,他呼救不能,动弹不得。

    “我去叫王妃——”

    “子熙。”

    李璘叫住了正要起身离开的郑煜。

    他刚刚站到一半的腿弯慢慢回转,又坐回了李璘榻前的圆凳上。

    “子熙……”

    李璘说话的音调连起来,好像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这些天常常想,是不是咱们错了。”

    “你我本不是这条道路上的人,能做的事情寥寥,却只能不断地伤害身边人。”

    两人默了一会,郑煜终于开口,“眼下……我们没有退路了。”

    “不,”李璘道,“我没有退路了。”

    他说:“但是你有,子熙。”

    郑煜猛地抬头。

    哪怕李璘看不清,也能明确地感知到他忽然泛起的眸光。

    “我……生在天家,国事就是我的家事,”他说,“圣人、太子、杨国忠……这些人我逃脱不过。”

    “也许圣人是突然看到了我,但我身体有缺不能之藩,是以最后留在长安的皇子只能剩下我——这件事太子和圣人难道一直以来就不知道吗?”

    “太子忌惮我,可那是因为我吗?”李璘继续说着,“我……我连看清奏本都极困难,就是给我滔天的权势又能怎么样?但是有你在就不一样了……有了你,我甚至可以做我一切想做的事情。”

    他想要做的事情……

    李璘心中钝痛,那是书本里面写的海清河晏、江山太平、清廉政治,他想亲手缔造……年少轻狂,多少个月夜挑灯,他和郑子熙的眼中心里,全都是清平盛世。

    可是现在呢?

    原来书本里终究是假比真多,满目荆棘,除却他孤身二人,谁还是相信书本的孩童。

    又或者只是生不逢时,二十年前的圣人朝堂又是什么情形?能臣贤将鳞次栉比,外扩疆土、内定农政,那时候有什么李林甫、有什么安禄山、有什么杨国忠!

    可一转眼圣人还是那个圣人,谁又能说盛世天子不是贤君?

    “没了你,”李璘说,“也不会有我。”

    “依附太子,我可以过得很好……圣人也大可以找到另一个李林甫,找到下一个杨国忠……”

    “……你怎么过得好?”郑煜的眼睛通红。

    “被他圈在东宫后面的小院子里,动弹不得,还是敞开大门,接一个又一个侯莫陈氏入府?”郑煜厉声道,“不要说娘娘如今身子弱——就是娘娘康健的时候,连他府中一个良娣都能当着你的面踩在娘娘的头上!”

    “子熙……”

    “侦儿还那么小,”他说,“容瑾你让我怎么,眼看着他过你我从前的日子?”

    良久,李璘才叹了一声。

    “……不都是……活着吗?”

    “让李舒嫁进来,你去任太子驱使,像张均一样,成了他的爪牙,”他道,“你们俩……还怎么活?”

    永王说不是一点时间都没有。

    倩悦还能进宫,她能见到李舒。

    华清宫到永王府的路途很长。

    中间要经山路,还有偏僻小道。

    你去迎亲,这是得天独厚的机会。

    羽林军那里,我和小瑶去打通,就算不能帮你们,拖延些时间应该不成问题的。

    你们就往山南走,那是宇文川的地盘,现在长安能牵制节度使的手段越来越少,你们就呆在山南,有宇文川在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只剩下李振山尚在大理寺狱,不太好办。

    “但是子熙你放心,”李璘道,“我必定去跪求圣人,哪怕死豁出我这一条命来,也一定叫李振山活着——人只要还活着,以后总有希望不是?”

    ……

    倩悦小心翼翼地从袖中摸出个匣子来,放在李舒的面前。

    她们终于见了面,两人都止不住泪流,靠在一起擦了许久的眼泪。

    “娘娘怎么憔悴成这样?”李舒捏着倩悦的肩膀,从前合身衣裳如今看着空落落的,她唇色泛白,是连胭脂都遮不住的病容。

    “你怎么好意思说我?”倩悦见到李舒的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来。

    “牢里吃的不好,”李舒道,“我还纳闷呢,忍饥挨饿这么长时间,我竟然也没大病一场——我倒宁愿现在病得神志不清,什么事情也不知道的好。”

    “打开看看。”

    倩悦清走了侍女,才将匣子掏出来,可见里面的东西很不一般。

    “我都被安排去撬你家郎君了,你还给我送东西,”李舒戏谑道,“娘娘心可真够大的。”

    “阿舒你什么时候也这么没意思了?”倩悦笑着推她一把。

    “日子过成这样,还怎么有意思得了?”李舒伸手去开木匣,“不瞒你说,我昨夜翻来覆去时,想的是要不然就在宫里面挑一根好大梁了结了得了。”

    “如此一来,我管他是圣旨还是什么东西的,跟我啊,扯不上半个铜板的关系。”

    倩悦听得心凉,正想要劝慰几句,却听李舒继续说。

    “没事,瞧你紧张的,”她勉强笑了一下,“我是那种自寻短见的人吗?再说我可得好好活着——等我把阿耶从牢里面弄出来安排好,我就找个机会同子熙私奔去。”

    倩悦倒是高兴了几分,她猛地上前拽住李舒的腕子,“阿舒,你真这么想的?”

    想不到,李舒却拍了拍她的手。

    “别闹了,”她说,“就是我想这么干郑煜也不可能答应,殿下的前程、他自己的前程……总不能就这么被我毁——”

    李舒的话戛然而止。

    翻开匣盖的手也顿住。

    恰逢上午的阳光游移,将将照在了内里光华万丈的金钗上。

    看着熟悉的造型样式,细微之处却又处处不同。

    郑煜从来没同她说过,曾设计造了这么一件东西。

    可是李舒抬眼看到的地一刹那就知道,眼前的物件只能是出自他手。

    “初九那日,迎亲的是小煜,”倩悦小声说。

    “你若是愿意跟他走,就带上这只金钗。”

    李舒的手不自觉地向钗子上摸去。

    知道钗尾的锋利差点要刺破手指才反应过来。

    她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直到泪水滑下面颊,被过堂风吹凉。

    有侍女进来留永王妃用午膳,倩悦微笑着拒绝,便要去找贵妃告辞。

    她临走又拉了拉李舒的手。

    “你好好想一想,”她说。

    李舒从正午坐到了傍晚。

    直到晚膳的时间也过去了,寝殿里的侍女都快吓死了——一动不动,话也不说,水也不喝,本来人看着就像是不太行的样子,现在还能熬住吗?

    看到这钗的那一瞬间,李舒唯一的念头就是——李振山怎么办。

    如果她就这样走了,李振山必定会死。

    自从被太子灌下那一碗药之后,李振山的神志就再没有清醒过,那东西必定能要了李振山的命——就算那不过是太子用来威胁她的幌子,李振山身上连一件冬衣都没有,在那又湿又冷的大理寺狱里面继续待下去,早晚都要出事。

    太子是什么人呢……

    说一句睚眦必报也不过分吧。

    他们就算跑过这一时,又当真能躲躲藏藏一辈子吗?他们不会怕乡野清苦,也不叹边地荒凉。可这隐姓埋名的余生……真的值得斩断所有来换吗?

    听宫人说,阿不思叛逃的事情最终牵连的人竟然是李林甫。

    圣人下旨劈了他的棺木,挖出口内含珠,剥下金紫朝服,改用小棺以庶人之礼下葬。

    这下场实在太惨。

    惨到已经有人忘了,那京郊乱坟岗上的一句枯骨,竟然曾经是太子数十年间的宿敌。

    ……

    李舒抚了抚金钗上的璀璨珍珠。

    真好看啊……定花了他不少银子吧。

    怎么会呢?

    这样不顾一切的决策,真的能出自他认识的那个郑子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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