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王进殿拜见圣人的时候,已经快要到午膳的时辰了。

    他为了赶早,水米未进就驱车前往了华清宫。

    倩悦近来身子愈发不好,降了一场温,人转眼就病了。再加上一个正活泼着的小侦儿,家中现在的事情又多,她加上侯莫陈瑶两个人根本忙活不开。

    永王只好拉上了郑煜,两个人孤零零进宫来。

    在内侍搀扶下,走进大殿的一瞬间,一股子暖风扑面而来。

    据说这华清宫地下有地龙连着温泉泉眼,就是到了数九严寒,也能叫人穿着轻薄华贵的丝绸衣裳光脚行走。

    永王行了礼,圣人点头叫他找地方坐下。

    他的屁股刚刚挨上垫子,就听上座阿耶笑了一声。

    “璘儿啊,你也年岁不小了,本不是什么大事,这么拘谨做什么?”圣人慢悠悠地说,却把李璘给说蒙了。

    看他对着面前一个果盘愣神的样子,上座的父子两人相视一笑。

    “璘儿不必惊慌,”太子在一旁出声,“你想要禀报的事情,我已经与阿耶说好了。”

    说好了?

    李璘眉头微皱。

    自从那日朝会,右相薨逝之后,他们兄弟两人再没见过面,太子既没有闲心祭拜右相,也没有给他因骤然升职而忙得一团乱麻的院子带来一点帮助。

    子熙更是,这些天里跑遍了三省六部,也没见他往东宫走半回。

    “不就是个娘子的事情,璘儿何必如此战战兢兢?”李亨语气轻松。

    永王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莫非……太子是得到了他这边的消息,想要帮他一把才来圣人面前替他说情?

    又或者是他觉得亏欠子熙?

    可……太子是这样的人吗?

    “璘儿你等什么呢?还不快上前来领旨谢恩?”太子朝李璘招手,虽然他根本看不见。

    就在永王还在犹豫要不要干脆利落地站起来的时候,门外有内侍通传,说广平王求见。

    圣人乐呵呵地叫孙子进来,却没看到一旁的太子忽然变了脸色——他怎么忽然来了?谁给他递的消息?

    广平王三两步奔进来,见了一屋子的人,只匆匆挨个做了个揖,就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阿翁!俶儿此来是想——”

    “李俶!”太子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你的礼仪教养呢?见到一屋子长辈,竟然连请安都忘了?”

    李俶盯着阿耶的眼睛看了片刻,父子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寻常,连圣人在一旁都看出来了。

    李俶不想就此屈服,可是他此时看到高高在上的太子,却又觉得就这样当面顶撞他,不知道会是什么结果——更何况太子先来一步,如今殿中的局势尚未可知,倘若自己真因为一时的冲动连累了东宫,那他可……

    可是如果就这么咽下去了,那子熙——

    “你们父子俩又吵架了?”圣人在一旁拄着脑袋笑了一声,“呵呵,年轻哦,年轻人就是火气大,为着点小事情总和老人过不去。”

    李俶看向阿翁,先前酝酿好的话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了。

    “看看你小叔,”圣人一抬手,指向了李璘,“刚成亲的时候,好几年了膝下还没有一个孩子,仍梗着个脖子跟朕说绝不纳妾——你看现在怎么样?两个侧妃还不是高高兴兴地娶了?”

    两个?

    一时之间,永王和广平王都愣住了。

    广平王只是听说永王要进宫求情的消息,害怕阿翁生气才追进来,想要先一步开口为小叔拦上一拦,可是现在……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他转头看到永王脸上和他一般惊诧的面孔,倒吸一口凉气。

    近来他已经不敢再轻易揣测阿耶的心思,他根本不敢想,在他认知里面事事都会召自己商议的阿耶是在什么时候暗中布局,把所有人都算在了里面。

    “怎么?亨儿说你都大张旗鼓地张罗半年了,就想接李家的那个小娘子进门,现在却要赖账了?”圣人看着永王。

    “三十几岁的人了,”圣人哼了一声,“这点担当都没有?不过是小娘子身份出了点问题,这有什么不能说的?还叫你阿兄大早上的来找朕——璘儿啊,朕现在把你提上来,是想要委你重任的,你做事情这样唯唯诺诺,叫朕如何放心呢?”

    说话间,高力士趋过来,附在圣人耳边低声说礼部的人到了。

    圣人大手一挥叫先候着。

    “高郎都去问过了,你打年前就叫钦天监给你算日子了——你说你也是的,要是早点安排好,哪还今天这些破事!”

    太子连忙站起来,跪到了自己儿子和弟弟的前面,他说事情说起来也怪我,当时我嫌弃这个娘子家世太单薄,未免有些配不上璘儿,这一来二去的就……

    “行了行了,”圣人叫他住嘴,“朕想了一下,那个李振山,他这些年都老老实实的,也不见有什么坏心思,反正阿不思也杀掉了,死之前既然没攀咬他——这个事情就作罢。”

    “但是他到底不应该往边地跑,正是战时,要是人人致仕了之后就能不顾文臣身份肆意和边将结交,那还了得?”

    太子赶忙连胜称是。

    后面早已经鸦雀无声。

    “他既然这么热心军事,就发配了吧,”圣人道,“亨儿你安排一下,过两年再给个军衔,叫他别饿死也就行了。”

    李亨称是。

    “儿臣奏请收养李家舒娘为义女,如此也算能合乎璘儿的身份。”

    “你……”圣人看着他摸摸下巴,“这不是差辈分了吗——这样,叫那孩子去见一见贵妃,认个干娘,从宫里面嫁,嫁妆叫杨国忠从朕私库中出,就当是朕给璘儿升官送的贺礼了。”

    太子心里面暗暗发酸。

    官职也是你给的,贺礼你也不落下,你这样抬举永王,可当真是为了他好吗?

    可他还是要跪地谢恩,还不忘把像是已经失了魂的永王也拉下来,三人齐呼万岁,圣人一眼看过去,觉得这可真是父慈子孝的好场面。看来以后这些儿子孙子的小事情,自己还要多关注些才好。

    “还有事?”话都说完了,圣人也乏了。

    折折腾腾一早上,他还着急回去看一眼贵妃起床了没有。

    永王的膝盖压在地板上,因为方才跪得太狠蔓上来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儿、儿臣……”

    他张了张嘴,可是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

    “是有点仓促了,”圣人道,“但不是钦天监选的日子嘛——那小娘子我有点印象,很不错嘛,亨儿说她从前便和你的王妃交好,早点接进府里,也给你分忧了。”

    “璘儿是开心得懵了,”太子道,“阿耶勿怪。”

    圣人点了点头,璘儿这孩子他虽然常常惦记着,但是打小因为有残缺,不好留在宫里,长这么大了,他性格如何,喜好怎样,自己还真不太清楚……

    圣人暗自思量一般,璘儿两桩婚事,都是自己和太子敲定的,眼下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人,是应该好好弥补——再加两成嫁妆,叫杨国忠照乐康嫁人时候的样式来。

    “回去候着吧!”圣人说了一声,起身搭上了高力士的胳膊,“亨儿,剩下的事你和礼部商量。”

    圣人已经离去,只留下满室寂静。

    ……

    “哎呦呵,”沈绩搓着手,已经换了三回岗,他又拉着郑煜进了门房,里面有提前半个时辰煮好的热茶,他从怀中掏出来个小布包,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几颗胡椒倒进去,“这个东西可不一般,最适合冬天暖身子,子熙你别看它个头小,花的银子可大着——要不是我家乐康喜欢,我平时根本舍不得买。”

    郑煜看着他端来的一碗热茶,摇了摇头。

    “喝点吧,”沈绩把茶碗撂下,转头去盛自己的,“这都几个时辰了?你身上这么单薄,别冻坏了!”

    “灵州比长安冷得多,我已经待习惯了,”郑煜道,“现在很抗冻。”

    沈绩嘁了一声,心道你在那也没待几年啊,还不是心里面念着殿中的事。

    两年的时间是短,可有些情感的珍贵从不以时间长短来论断。

    转念间,郑煜又为自己随口而来的谎话而震惊。

    他抗冻也不是因为灵州的风沙,是因为幼时从没有人能给他添冬衣里的棉花。

    可就在年初,李舒一见到他,就捏着他的棉衣休息大叹穿得太单薄。她说怎么可能会有不怕冷的人呢?只是没有人温暖你,叫你习惯了寒冷而已啊。

    别怕,她说,快点嫁给我,以后我给你制冬衣。只是现在我的手艺还太次,最少也要磨炼一年。

    于是她离开的时候,把那毛茸茸的围脖摘下来,非要塞到他的怀里。她说这就当信物,下一次下雪的时候,我给你换冬衣。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了。

    沈绩方才端给他的茶已经冷透了,再没有一丝热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进殿的广平王奔出来,对着郑煜大喊永王晕倒了。

    郑煜匆忙上去,沈绩转头叫永王府上的侍卫将车子驶进来。

    上车的时候郑煜和广平王对坐,郑煜揽着永王冰凉的手臂,广平王面目深沉,正在切脉。

    室内安静,长久无话。

    不需要问,郑煜知道求情的事情肯定失败得彻底。

    只是他没想到,事情在绝境中竟然还有再向下跌落的潜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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