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李舒嫁人这件事,叔杨是设想过的。

    毕竟她也老大不小,还容貌昳丽,颇有盛名。

    再说转眼过去这么多年,叔杨自认心里对李舒已经没什么惦记的心思了。只是偶尔回想起少年心动,多少还有些怀念罢了。

    可是亲眼见到了李舒的未来夫婿就坐在自己对面,他还被自己阿兄险些要了性命,这感觉又有所不同。

    “不是你怎么就……就看上他了呢?”叔杨给李舒添着茶水,两个人终于对坐,难得在一起说说话。

    李舒也不跟他客气,“就那么一看……就看上了呗。”

    叔杨叹着气把茶水往嘴里送。

    刚碰了个杯沿就被烫得直哼哼。

    太长时间没见面,本以为两个人总会生疏些,可没谈了两句话,坐在一起喝了半壶茶,叔杨又琢磨着好像什么都没变化。

    李舒还是那么好看,和自己也没什么避讳,几天相处下来,好像回到了从前。他也好像年轻了几岁,还是那个在长安求学的安叔杨,也仍然是李舒的……好兄弟。

    叔杨想了想还是气不过,他将茶盏撂在桌子上说:“可是他帮着朝廷坑我们家,他是来逼我长兄去长安做人质的!长兄你知道的啊——我跟你说过的,他就是个书呆子,胆子像针眼那么小,他连马都骑不好。你们叫他去长安,不是想害死他吗?”

    “哦,”李舒蛮不在乎道,“就算派来的人不是子熙,你长兄就能不去长安了吗?”

    安庆和:“。”

    李舒:“子熙是拿朝廷俸禄的人,自然是圣人叫他去哪他就去哪,你以为他就愿意看你家父子兄弟生离,叫他也平白惹人怨恨吗?”

    安庆和:“那、那他——”

    李舒:“况且这一回是赶巧了,我跟着他一起来的平阳,我要是没跟着他呢?他就是没被你阿兄一箭射死,我还能指望你们给他找个医士吗?你还想怎么样?拉着子熙给你家里磕头认错吗?”

    安庆和没话说。

    的确,要是没有李舒,郑煜的结局只能是被他们带来的兵士补上一刀,叫这个险些坏了将军大事的小蚂蚁赶紧咽气。

    看看对面的安庆和,李舒也有些郁闷。

    明明分开的时候大家都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人,再见面的时候,他竟然已经能够如此坦然地面对生命。

    平阳城中的策固然和安叔杨没什么直接关系。

    可是他既然出现在这,也足够说明问题。

    平阳城中已经逐渐恢复了秩序,民众吃饱了肚子,渐渐有了生气,重新组建的官府也运营起来。只是……统计的伤亡数目报上来的时候,才真叫一个触目惊心。

    想想郑煜此前猜测的计谋,如果这一切都是安氏提前计划好的,郡守只是被推到阵前的替罪羊,那么她和郑煜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不过说起来……郑煜既然要去范阳,那你们两个没事闲的绕这么远来晋州干什么啊?”安庆和纳闷道。

    他心中恨恨。要不是非绕个圈,就碰不上他们来平阳、那李舒就看不到他现在这幅冷漠到自己都嫌弃的样子,那什么郑子熙……也不用受这遭伤不是?还连累李舒跟着担心。

    不过是一句小小的抱怨,李舒却心中一紧。

    她想到郑煜在绕道晋州之前的谋划……安禄山和河东道的牵连……

    “不是说晋州的雕版刻印做得好吗,我阿耶上了年纪现在就好收集这个,在长安好印本太贵了,子熙要巴结他就想着到河东走一趟,”李舒早先预备了说辞,这还是他跟郑煜前天晚上才商量好的,“反正也是顺路,左右宫里出来的内侍走得慢,也不差这两天,回去时就耽误不得了,他总不能拉着你阿兄一起绕路吧?”

    安庆和啧了一声。

    “还需巴结老丈人?看来老师对他这准女婿印象也不怎样嘛。”

    当年李振山闲暇时也讲一讲经义,勉强算私塾中这帮孩子半个老师。

    “李公的性子你还不知道?”李舒顺势将话题岔开,“他看我都不顺眼,你说他看谁能顺眼?他现在肯收子熙的礼,我都烧高香了。”

    安庆和咂咂嘴,这茶叶怕是坏了,怎么越喝越酸。

    ……

    另一边,厢房中。

    “我已经安排好了,正好小弟庆和也要回范阳去,你们就和他同路,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安庆绪在和郑煜对饮。

    郑煜对着他难免有些不自在。

    毕竟是持弓箭伤过自己的人……

    但是安庆绪对着他倒是时时神色平和,看不出一点尴尬。

    郑煜举杯对他点点头,“安公不一起——”

    安庆绪一挥手,“河东道的治所设在平阳,阿耶才行交接,此处事情多得很,我恐怕就不能随郑公一道,给我阿兄问好了。”

    郑煜听得手上一顿。

    这话中的意思他一时间没能琢磨清楚。

    他本能地抬头,撞上安庆绪眼中的笑。

    这是安禄山最得意的儿子。

    和皇家结亲这么大的事,竟然不需要他来坐镇。

    那安禄山……是已经决心要放大儿子去长安了吗?

    他递上茶杯,恭恭敬敬地接过安庆绪递来的茶。

    心里却转个不停。安氏究竟想要干什么?就这么送走了长子?可是看安庆绪在河东的谋划,他本应该所图不小才是……

    看郑煜的神色愈发凝重,安庆绪轻笑了一声。

    他吩咐下人递上来个东西,就送到了郑煜面前。

    郑煜抬眼一看,不由得心头一凛。

    “哈哈哈,”安庆绪道,“他们打扫先前郡守院子的时候发现的,我看了一眼,原来是郑公的东西,就赶紧拿来还给你,别到时候连累你回了京不好交代。”

    郑煜的视线在公文上停留了许久,终于抬手将东西收回来,又起身给安庆绪作揖道谢。

    右相的面子足够大,安庆绪想着,他刚将消息送回家里没几天,父亲的意思就递过来了——长兄必须要进京。

    呵。

    他心中暗叹。

    谁让长兄没本领呢?留在阿耶身边的作用还真不如送出来的大。他早就劝过阿耶了,可直到他出门前,范阳那边还举棋不定。

    既然要做事,就得狠厉到底。

    阿耶沙场拼杀半生,人人都道他心狠。安庆绪却知道,他比起阿耶不差,甚至比他更强。权柄终究是属于强者的,这是从小到大阿耶教给他的道理。

    安禄山荒淫,侍妾无数、几十个儿子,最终杀出来的,不也就自己一个人吗?

    他见识的恶心事太多了。

    他不信,拿个腐朽江山,还能比这更难吗?

    看着郑煜一板一眼的揖礼,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能从自己箭下活下来的人,可没几个。

    右相……朝廷……安庆和的梦中情人,和她的夫婿?

    唉,可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郑公真不嫌麻烦,为了老丈人,特地往晋州跑了一趟,”他幽幽道。

    “郑公带着未婚妻子公干,该不会只因为她和我家庆和是旧相识吧?”安庆绪看着郑煜,“君子不立危墙之下,郑公……也是个好赌之人啊。”

    “倘若安公对这门亲事满意,子熙也犯不上赌这一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

    安庆绪笑着举杯,“满意,怎么不满意——雷霆雨露具是天恩,更何况郡主国色天香,有什么可不满意的?”

    两人相对一饮。

    郑煜拿着茶杯的手依然稳当。

    看不见的地方,骨节早已泛白。

    ……

    这一趟到了范阳的差事,郑煜办得心里颇为憋屈。

    说顺利吧……在晋州险些丧了命,到现在路都走不好,还大小事务都要盼着李舒一笔一划地代笔——他都能想象到届时广平王在京中收到自己信笺时的纳闷神色。

    更何况还连累李舒跟她担惊受怕、饿了几天、染了场风寒、实打实地发了几天高热。最初是他担心她,等到郑煜养的差不多可以启程往范阳了,就全是他每天跟李舒的身子着急上火了。

    说不顺利吧……一路从平阳坐安家自己的马车到了范阳,直接进到了东平郡王偌大的府邸之中,和攻略对象安庆宗住对门——范阳那边对把大公子送出来这件事没有一点拒绝的意思。

    见了东平郡王一面,连文书都不曾拿出来,安公就笑着叫人安排住下,只把郑煜当成小儿子在外面结交的朋友一般,连同李舒也一股脑儿地打包送进后院了。

    “正好,”那老翁笑呵呵地说,“庆宗到长安路上也有个照应,郑郎君——有你和夫人这样同龄人陪着庆宗,我也放心嘛。”

    看着素有凶悍之名的安公这样“和蔼”地瞧着自己,郑煜背心上猛地生出一股冷汗来。谁知道人家背地里怎么想自己的呢?没准早就在心里记好了帐——灵州郑煜,等我再见到你,看我不剥了你的皮当扇子纳凉!

    只是他行动不便,李舒大病接着小病,叔杨又总是无微不至地关怀……两个人前前后后在范阳呆了快月余。总归安大公子那也是希望越晚出门越好,他紧着收拾自己那些宝贝书本,打算一股脑儿全带进长安城。

    这大公子说起来也是奇人,一家子的武将,他在其中格格不入地喜爱诗词歌赋,听闻当年李太白任职翰林院时,他还特意到长安探望拜会过。

    抛却其他不谈,郑煜和他相处得很好。

    车马迟迟不出发,在外硬靠着的内侍们甚至已经做起了花鸟使的营生,想在回宫时干脆再一起献上几车北地美人。

    反正宫中虽然贵妃娘娘独占盛宠,可是这美人一年年送进去,也从来是不断的。

    李舒听说了之后病好了大半,从床上爬起来就要去跟内侍们拼命。

    被郑煜和叔杨好说歹说拦了下来。

    几个人商量商量,不能再这么呆下去了,要趁着内侍们还没下手,赶紧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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