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有鬼,你跑什么?”兵士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瞥了面前两人一眼。

    李舒早就醒来,她被郑煜牵着手护在身后。

    虽然现在他们四面受敌,被巡逻的兵士用□□指着,不论面朝何处,眼前都只看得到兵刃。

    知道的这是两个落难他乡的小夫妻,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通敌叛国且武功高强的叛徒。

    “无故疾驰,”为首的兵士朝下属挥了挥手,“杀了吧。”

    “呃,头儿……”下属却有些犹豫了,“这俩人看着——”

    “看着什么?”兵士怒道,“郡守下令,私自出门者杀无赦!这才消停了几天,你就忘了?”

    下属连忙点头称是,转身提刀就向郑煜走来。

    李舒踉跄了一步,她无力地向下跌坐。

    就在即将坠落地面前的那一刻,郑煜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些压抑的、愤恨的、走投无路的,囚笼中的无际光阴,挤压成一簇火。

    只想把这荒唐燃烧殆尽,让徘徊者驻足欣赏,也叫身处其中之人,化为齑粉,无可逃脱。

    “放肆。”

    他说。

    世间静了一瞬。

    连冷雨都为之驻足。

    提刀的兵士撞上了郑煜的眼神,甚至打了个寒颤。

    他忘了单衣立于风中的并不是自己这个披坚执锐的武士,而是面前一个落魄不堪的书生。

    他没见过这样的人。

    哪怕是郡守老爷,只能在明堂上远远瞥一眼的大人物,也不曾如此这般叫人……心生敬畏。他的手再握不住长刀,钢铁当啷一声坠落淤泥中。

    这样的人是杀不得的……

    他心中隐隐发寒。

    觉得自己哪怕再往前走一步,都要遭报应了。

    为首的兵士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他诧异地回头,就见郑煜扶稳李舒之后,竟然从容不迫地整了整衣衫。

    “吾乃长安刺史郑煜,”他道,“奉皇命前往晋州公干,谁敢动我?”

    他向天作揖,便如面见圣人一般虔诚。

    ……

    郡守不见踪影,典史在外奉茶。

    李舒端起茶碗,感受温热和茶水带来的双重诱惑。

    可抬眼看了看那典史一脸堆笑的模样,想想还是放下了。在民驿中的前车之鉴还疼在肚子里,她可不能转眼就忘了。

    “手下人不明事理,冒犯了刺史公,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和跟我们乡野村夫一般见识,”典史走到郑煜身边,交手赔笑对着他说。

    “典史,”郑煜也起身与他作揖,“也是我等不明城中政策,唐突了。”

    典史慌忙摆手,“哪里那里,城中守卫不问缘由就喊打喊杀,终究是……”

    “典史既然提到了,”郑煜道,“还容我问一句,这平阳城中究竟出了何事故,竟然已经到了全城戒严的程度?”

    典史的眼睛滴溜溜一转,李舒看在眼里,寒在心上,心道这人面色不善,肚里不知道憋着什么坏。

    “实不相瞒,”典史摆出一脸的可悲可叹,“今年这天气按照节气来,中秋后来了好几场大冰雹啊——都冻死人了,接过谁知道,刚过了没几天,天气又能热死人。”

    “刺史公明事理,想必能明白在,这时气来回反常,一定要有疫病流行,这不是,”他一拍手,“我家阿郎决定未病先防,先叫城民各自呆在家中不要走动,这样一来就算时气起了瘟疫,黎民也能免遭苦难。”

    李舒听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

    这这这……

    她生平没听过这么离谱的事情,哪有这样一个“未病先防”的防法,况且粮价高得离谱,这城中最明显的问题,难道不应该是饥荒……吗?

    郑煜只能堪堪保持镇定,“不知……郡守这策略还要施行到几时,况且我与内子路上得遇米商,其言城中米价大涨,若照这个形势下去——”

    郑煜的话还没说完,去被典史给打断了。

    “刺史公……方才问下官,施行到几时?”他眼中满是□□裸的试探。

    反倒给郑煜看得不知道该答什么才好了。

    “刺史……不是安大夫派来的?”

    一句话给两个人都听得懵了。

    安……大夫?

    “刺史公。”

    屏风后一个中年郎君多踱步出来,看典史毕恭毕敬行礼的样子,大概就是郡守了。

    “刺史自称是奉了皇命前来我晋州公干,”他幽幽道,“不知下官是否有幸,得见圣旨呢?”

    郑煜眉头一皱。

    他在平视自己,完全不怵。

    只能是已经笃定了,自己和晋州没什么关系,或者……就算真是圣人派来的,只要无关他头上的人,他都毫不在乎……

    走投无路。

    郑煜回头看了一眼李舒。

    只能赌一赌右相的威势,在晋州是不是和朝中一样令人畏惧。

    他将怀中文书掏出来递上,“下官谨奉朔方节度使令往范阳,途经此地,还请郡守行个方便。”

    他说着后退一步交手行礼。

    要知道单这一件有右相府上刻印的文书,在长安城便可以在随便哪一级衙门都畅行无阻。

    就是再不识时务的人,也要给右丞几分面子。

    郑煜甚至已经想到,眼下这平阳的形势一般,可是不得不安顿下来。怎么能和这郡守将关系拉近,最起码要先给李舒请个医士……朝中没有安姓的大夫,河东道、安姓,大概率是安禄山儿子中的一个。

    如果算上这层关系,是不是能好说话一点……看来安禄山的手早就伸进了河东道中——

    “你个刁民好大的胆子!”郡守却忽然发难。

    郑煜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冲上来的兵士反钳住了臂膀。

    “你——”

    一块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找来的破布被塞进郑煜嘴里。

    李舒还没来得及喊叫就赶紧闭了嘴。

    她被人从身后一推,直接跌倒趴在地上。

    “随便拿一张什么破纸,就敢在我府上撒野!”郡守把文书随手一扔,砸进了屋中一个小角落。

    “来人,将他二人投入大牢!”

    李舒身上没有力气,被人拽了两下还没起来,兵士不耐烦,眼看一脚就要向她后背踹去。

    郑煜使了浑身的力气,勉强挣脱了要用麻绳绑着自己的手,三两步冲到李舒身边,将她压在身下。

    那兵士的脚跟只蹭到了郑煜的胸廓。

    此人正是方才在外面被郑煜两个字吓得够呛的小兵士。

    他被郑煜激起了火气,抬腿一脚就踹在郑煜肋骨上。

    “原来就是个穷书生,哎呦,可吓死我了,”他说话间已经有兵士拿着棍棒前来。

    “典史!”他仰头一喊,“犯人不听管教,兄弟们小惩大诫,应该的吧?”

    典史不耐烦地挥手,转头去看郡守的神色。

    郡守却忽地喊了一声,“打两下就关去柴房,先别把人弄死了!”

    兵士喏了一声,不弄死才好,要是真叫他痛快杀了,还哪里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他又踹了一脚,挥挥手叫棍棒伺候。

    郑煜两手护着李舒的脑袋,自己头上不知道被哪个人狠狠来了一闷棍,还来不及感受到疼,就没有意识了。

    他恍惚只见听到李舒喊他的名字。

    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只是动了动手指。

    还好,他心道,手下是她的耳垂……她还没被人夺走。

    他想着。

    ……

    “明府、明府,”典史追了两步,赶上出了门的郡守,“咱们为什么不干脆做掉那两个——”

    “愚蠢!”郡守转头狠狠骂了一声,又转过去走自己的路。

    典史被骂得莫名其妙。

    “明府、明府……”

    郡守给了他一个白眼,三两步将人拽到个偏僻厢房中锁起门来。典史前脚刚迈进了门,就被郡守劈头一个巴掌扇在脸上。

    “你小子是不是又私下里卖米了!”他骂的大声,唾沫喷了典史一脸。

    “没……没——”典史佝偻着背,扯着袖子也不敢擦。

    “没个狗屁!”郡守气得青筋暴起,“那你跟我说说,这两个人是怎么进城的?”

    “这……这,”典史腿上一软,咚地一声跪下地上,“明府啊,我这不也是想着补贴一下咱们官衙中的开销……”

    “如今义仓没有米,城外的庄稼又被冰雹给砸得颗粒无收,要是再按照安大夫的计策继续封城下去,咱们的余粮也根本不够了……”

    郡守叹了一声,转过身去。

    “况且……况且前两日已经有家里面饿死人的出来闹事了!咱们将人封回去费了多少功夫!”典史说着竟然抽噎起来,“要是再没有一点粮食流进来……哪怕是价钱高一点呢……也能缓解一点——”

    “缓解你个头!”郡守又忍不住骂了一句,“整个晋州境内都没有余粮,你从何处渡来的粮商?运了几百里的粮食该有多贵?你贪的那一点银子放到平民家里能够吃几顿饭?”

    “明府、明府啊,”典史一把鼻涕一把泪,“现在只是价高,它、它——再说那安大夫明明说好了,只要咱们按他说的让城内民怨滔天,他今日、不是,昨日夜间就该带着粮食到了,这这这怎么……”

    “高位者说什么,咱们都只有受着的份儿!”郡守喝了一声,“昨日已经叫参将上路去催了——你私下运粮是这一两天能谋划出来的吗?”

    “明府、明府,”典史膝行抱上了郡守的大腿,“明府别生气了,我这些天忙忙碌碌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明府您嘛,”他说着自怀中掏出不少飞钱来,一股脑儿地塞进郡守的手中,“下官今日来本就是为了给郡守送银子的,谁想路上被插了这么一杠……”

    郡守看见了银子,神色总算缓和了几分。

    “等我空出时间来再算你的账,”他叹了一口,“赶紧起来,跪什么?”

    典史赔笑,麻利地站起来。

    “你可知绑上的那两个是什么人!”郡守瞪了典史一眼,还是没忍住抱怨,“长安右相的人!”

    “哎呦,”典史吓了一跳,“那现在……明府,我还是说,咱们一不做二不休……”

    “你这个脑子啊!”郡守在他脑袋上一点,“人没了不打紧,到时候右相的差事没有人干,他老人家随便一查,发现人在咱们这没了,咱俩还有好吗?”

    “明府教训的是!”典史弯腰作揖,“那如今……”

    “先不管他们,”郡守一挥衣袖,“等安大夫来了,全丢给他,反正这主意是他给咱们出的。打从他到这开始,他老子才是河东道节度使,咱们的事,他也得给咱们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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