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院子里十分静谧。

    若非知晓自己身在繁华神都之中,这院中风景真叫人觉得身处乡间田园。

    可惜乡下费不起灯火,不会有像这般在晚上亮着满院中的灯笼,映出满地的树影,缠绕纠葛。影随风动,像文人挥毫水墨大作,也像鬼怪作乱危害人间。

    “竖子!来与我饮酒!”

    李振山刚推开房门,就看到了站在李舒窗边,对着院内灯影发呆的郑煜。

    郑煜的心神早就随着这些花草树木飘到了九天之外……和窗内闺阁之中。被忽地喊了这么一声,惊得险些魂魄出窍。

    “来!”李振山的酒完全没醒,上前两步拉了郑煜就在门前台阶上坐下来,就着不知从何处掏来的酒壶斟满了自己的杯子,“与我,再满饮!”

    郑煜刚刚拿起酒盅,就被李振山不分青红皂白地碰上了。

    老丈一饮而尽,其气势之恢弘、风度之翩跹,见者谁人不赞一句酒仙下凡、豪气冲天。

    怪不得……

    郑煜猛地想起了欧阳朗婚仪上,嚷嚷着要与李舒“满饮”的那位长孙公。

    怪不得两家能成为世交,原来酒后李公和那长孙公当时的豪迈行径简直如出一辙。

    “三更半夜,”李振山眯起眼睛,“你在院中意欲何为?”

    “呃……”郑煜的眼神还粘在李舒的窗子上不愿意回转,总不能说我是在对着你家娘子的窗户发呆吧,“小生……见李公院中景致颇佳,想着明早就要离开不得观赏,于是……于是……秉烛夜游,想要记住此间美景。”

    “嗯,竖子……”李振山摇了摇脑袋,“眼光很不错。”

    郑煜震惊。

    “……洛阳自武后朝起,便盛行浮华之风,近些年来又常有富商定居,官邸府宅只见愈发奢靡,”郑煜稍一沉吟便道,“李公宅院却如世外桃源,甫一进门便觉高洁清风拂面,佩服佩服。”

    “哈哈哈哈哈,”李振山自斟自酌,又喝了不少,“你还年轻——可知道闹市之中取一僻静之处的要诀为何?”

    郑煜赶忙拱手行礼,“全听李公教导。”

    “祗一个字,”李振山笑道。

    郑煜将耳朵凑上去。

    “穷!”李振山大吼出来,郑煜耳膜都被震痛。

    “子熙啊——”

    李振山说着一拍郑煜肩膀,将人拍得脚下一软,扎扎实实地跌坐在石阶上。

    他……称……我的……字。

    郑煜被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啊,我……”他双手压着郑煜的肩膀摇晃,“我对不起舒儿啊,我对不起她阿娘,我对不起啊……”

    郑煜:“。”

    虽然但是,他是不知道这时候该说点什么。

    “我对不起啊……我对不起圣人、对不起太子,对不起王将军啊……”

    郑煜:“。”

    郑煜:“?!”

    方才在桌上喝的那点酒瞬间就清醒了。

    郑煜的眼睛都瞪得比原来大了许多。

    “当年如果不是王将军,”李振山痛哭流涕,“我李振山到今天恐怕还是京外奔波的一个小书吏……”

    “那年将军被污远贬,客死他乡,我——”李振山手指着自己,“我啊……太子殿下与我秉烛夜谈,让我在朝上携礼部官员上书为将军鸣冤。如今想想,当日李林甫权势未盛,若有清流学士拼命反驳,未尝没有转圜之机啊……”

    他颤抖着倒下,还好被郑煜踏实地接住。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李振山啜泣着,“我真的没想过将军会含冤客死他乡,我真的没想到……我甚至没能为他说上一句话……”

    突然崩溃的老丈在怀,郑煜茫然不知所措。

    只是……

    他和永王调查许久都没有找到的枢纽,竟然就这样轻易地被李振山亲口说出来了。

    当年太子培植这样一颗不为人知的棋子,想必就是希望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吧。可是最关键的一回,竟然……

    王将军自幼和太子殿下一同长大,亲眼看着两任先太子相继被废,又亲手扶持殿下入主东宫。如果太子还有些许真情尚未被权利磨平,怕都倾注在王将军身上了罢。

    他没法想象……这便如永王和他之间的情谊。

    易地而处,太子当年该有多失望,又有多心痛。

    “我怕死,”李振山锤着胸口,“殿下说他会照料阿舒,可是我不能相信他啊……当年因为王将军,圣人斩了多少高官——”李振山伸出手指来想要数,却怎么都数不清,“阿舒不能随随便便地塞进皇家做妾……她早早地没了娘,我不能叫她又成了罪臣女啊……”

    李振山抽噎着,“我……我从来都照料不好她。那年上元,要不是我单独带着她出门,也不会经历那一遭劫难……她阿娘一走,舒儿就再没开怀过,我只知道将她推出去,从来都没有和她好好相处过……”

    “子熙、子熙啊……”他胡乱地扯郑煜的衣裳,“你一定得对舒儿好……她长到这么大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

    “我一定,”郑煜努力扒着他,不叫人躺在地上,“李公您先起身……”

    李振山仍断断续续地啜泣着,“她小时候骑马啊,从马上跌下来断了腿,我就不让她练了……”

    “可是她还休养不到两个月就又回马场去了……我从来都劝不住她,我只会跟她吵架。子熙啊……你可千万不能跟舒儿吵架啊,她再做什么危险的事,你都要拦着她!”

    “好了阿耶,平时怎么没见你话这么多?”

    手上重量减了几分,郑煜一抬眼,李舒出现在面前。

    她把手上灯笼放在地上,就赶紧上前去搀扶李振山了。

    郑煜:“你怎么……”

    李舒笑了,“你们的声音就快嚷到全神都都听得清楚了。”

    “子熙啊!”李振山忽地又往上一窜,攥住了郑煜衣领。

    “诶、诶,”郑煜连忙应声。

    李振山点点头,身子一下软下来。

    郑煜:“李公?”

    李舒:“阿耶?”

    李振山:“……呕……”

    ……

    郑煜赤着上身,站在李舒房中。

    他平生没这样无措过。

    但是仅今晚这短短一段时间中,他不但处理了个发酒疯的老翁,还被心上人亲手扒了个精光。

    “这衣裳是我阿耶的,你凑合着穿——你的洗了。”

    李舒推门进来,郑煜慌忙转过身去。

    她不讲道理地将他拽进自己的房间,郑煜的行李却为了方便早安置在了马车上……

    李舒偷笑。人在里间,隔着个大屏风,什么都看不到,有什么可慌的?

    “你自己处来取吧?我就不给你送进去了,”李舒含笑喊了一声。

    “呃,”郑煜顿了一下,“那舒娘你……闭眼?”

    李舒噗嗤笑出声来,“嗯,保证不睁眼。”

    郑煜挪了两步,脑袋探出了屏风。

    李舒下巴拄在桌子上,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你……我……舒娘……”郑煜惊了。

    “嗯,”李舒满意地点点头,从屏风缝隙中可见,郎君身段还是十分不错的……

    “你有意见?”她将衣衫拿在手中。

    郑煜僵在原地,“没……”

    “接着吧,”李舒将手中东西扔出去。

    郑煜手忙脚乱地去接。

    里衣、外衣、中衣散落了一地,衣襟系带乱飘,混沌得像他的心绪一样。

    “子熙?”

    屏风后,李舒唤他的名字。

    郑煜:“嗯。”

    李舒:“你此去范阳,大致是什么事情?我也不细问,就是看看……你有没有可能,带上我呢?”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

    李舒已经快要自我否定掉的时候,郑煜系着外袍的领子缓缓走出来。

    李振山的袍子很旧了,环扣被磨得几乎快要脱落。并不是很好系上。

    李舒站起来到他身边示意他低头,“总归是在家中,你只着中衣也没什么的。”

    “呃,”郑煜弯腰的动作一滞,李舒的指尖扫过他喉结旁的皮肤,他一下子就说不出话了。

    “是不是太紧了?”李舒系完了还不忘拽两下他的领子,“我阿耶矮了一点,你这身板太壮了。”

    “没、没事,”郑煜拉住她的手,拽着小娘子在桌旁坐下了,“你在外奔波许久,要不要先休息?”

    “哦?”李舒看着眼前郎君。

    明明是个这么破旧的袍子,怎么眼见起来还是这么丰神俊朗、光彩照人的。

    “子熙不也连着赶了几天路,况且明早还要出发,不是也不知道要早早休息,还在院子中陪着我阿耶耍酒疯吗?”

    他们相视一笑。

    本来是极劳累的,郑煜想着,只是此刻见了你,什么困意都没了。哪怕能和你在一处多一刻,也是好事情。

    郑煜:“月前安禄山自请河东节度使一职,圣人应允了。”

    李舒一惊,前段时间她一心扑在倩悦身上,还真没怎么关心朝中的新闻。怪不得永王十分忙碌,常常被太子叫走议事,原来有这么大的变动。

    “如此一来……河东、平卢、范阳……大唐疆域上整个东北方,岂不是都在安禄山一人手中?”

    “正是如此,”郑煜点头,“太子殿下向来不满圣人重用藩将,此番更是忧心忡忡。”

    李舒:“是以……你们想到了什么好对策?”

    郑煜看着她顿了一下。

    “联姻。”

    郑煜的指节敲了敲桌面。

    当当两声在静谧夜中异常刺耳。

    想想少年离乡,远嫁长安的永王妃倩悦,已有发妻却不得不另娶他人尊为正室的广平王,再加上一个十三岁刚刚出头,还未及笄就离开父母亲人深锁宫墙的小娘子阿瑶……

    原来用娘子做交易,竟是这堂堂东宫,最便捷常用的手段。

    “安禄山重男轻女,”李舒缓缓说道,“他儿子虽多,有建树者却寥寥无几。如今适龄婚配还没有正妻的……恐怕便只有前年丧了未婚妻的安庆宗了吧?”

    郑煜微微颔首。

    “谁家的娘子被你们拿出去喂狼了?”李舒皱眉道,“若想招婿入京,总该有点身份吧?”

    郑煜默了片刻。

    李舒看他神情,心突突跳了起来。

    看来自己的方向是对的……

    “此人你也认得,”郑煜终于开口,“大概相识不久。”

    李舒看过去。

    终于,郑煜吐出几个字来。

    沉重异常。

    “广平王的妹妹,知宁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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