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王和广平王的生母都去得早,他们自小养在前太子妃韦氏膝下,自然亲厚一些。”

    马车上,李舒靠在倩悦肩膀上迷迷糊糊地听她给自己梳理东宫这些比浆糊还混乱的家务事。

    “广平王是长子,向来聪慧,圣人和殿下都很喜欢,但是建宁王太贪玩,又常常不听话,肯定从小没少挨打。”

    李舒点点头,心道她要是也能乖巧聪慧一些,和阿耶的关系也不至于处得像现在这么难看。

    “欸,娘娘,”李舒忽然想起来,强撑着坐起来说,“照理说,今日这张良娣是之前郑良娣家中涉案被废后才嫁进来的,算算日子,那时候建宁王已经去封地了,二人的仇怨又怎么能这样深?”

    倩悦叹了口气,“这当中有因果,你不知晓。”

    李舒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心道我确实不知晓。

    自己果然没谢可儿那八卦的天分,听到现在已经困得要命。但是看倩悦讲述的兴致还正高着,便硬挺着再听一会……

    “张良娣与建宁王母家同支,一直以来都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族中有几位女子都入了东宫。”

    可是问题也正出在这上面。

    “当日广平王议婚的时候,本定好了沈娘,是杨家仗着权势硬塞了个女儿进来。张家本没被广平王相中,却想要借着杨家的机会,将女儿塞进来为侧室。”

    李舒咂嘴。

    好家伙,原来问题在这。这张家也委实可以,刚惦念了儿子不成,转头却惦记上老子了。

    “当时建宁王就闹了一通,搞得太子殿下和张家两边都不开心,”倩悦道,“建宁王被好一顿教训——他一气之下自己跑到封地去了。不然都是天家娇生惯养的贵胄,还有他阿兄做靠山,哪里轮得上去封地吃苦呢?”

    “恰逢郑良娣家中的案子,东宫没了主事的女君,太子殿下前脚撵走了儿子,后脚便把那张氏迎回府中了,”倩悦幽幽说着。

    她还记得当日建宁王忤逆父亲,自己与王爷被广平王请去劝说他的样子。

    几年不见,这孩子心性未变,还是那样一副直来直去的爽利性子。只是眉眼间也能见边地岁月风霜了。

    “其实建宁王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之前俶儿为了他的事情犯愁许久,阿舒你若是平日里交好的娘子有未婚配的,其实可以……”

    倩悦看过去,小娘子已经爬在窗边上睡着了。

    她轻笑了一声摇摇头,叫侍女来拿了件披风,给她盖上了。

    ……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你竟沦落成这个模样了?”李璘凑近了瞧自己的知交。

    从前微微听见个响,就知道其人心情如何,如今他刚踏入门槛时,李璘竟然怔了片刻,没认清究竟是何人。

    “只是路上颠簸,显得风尘仆仆了些,”郑煜洗净了脸,本来容貌终于露出来。

    李璘长舒一口气,还好只是瘦了点。

    “快去将你的胡子刮一刮,”李璘说着拍了拍他肩膀,“你再这样下去,一会儿你那李娘子该不认得你了!”

    “怎么会,”郑煜笑了一声进了内阁,“容瑾你未将我回来的事告知她吧?”

    “自然不会!”李璘遥喊了一声,“倩悦那我倒是早早地交代了,叫她使些手段不让李娘子回家,直接到咱们府上——我说你就该再提前一天走,今日她二人被邀到东宫赴宴,听说还开了马球场子、诶、这可是开春来全长安城头一回,你都多长时间没见着李娘子在球场上的英姿了,就半点不心动?”

    里面默了片刻。

    李璘起身想去看看的时候才忽然想起来。

    东宫……

    子熙如今,怕是去不得了吧?

    “灵州事情太多。”

    郑煜换了衣裳走出来。

    “老师调了不少新人到灵州,熟悉军务者并不算多,有时候费了心思力气却不一定能办多事情,”郑煜说,“我去哪里挤一天时间?容瑾是没看到,函清哭嚎着拉着我的腿,想要跟我一道回来,可到底被我狠心留下来以防万一了。”

    “你啊……”李璘笑笑。

    “容瑾,”郑煜踱了两步,在李璘身边坐下。他眉心微蹙,带着淡淡忧思。

    “嗯?”

    “说起函清……”郑煜饮了桌上的茶,在灵州实在太忙,哪有静心煮茶的时候?

    “子熙,”李璘道,“你是不是想说兄长?”

    郑煜未回答。

    “当日兄长找我的时候将我吓成什么样……你在老师眼皮下如何能传递消息?”李璘皱眉道,“抛却其他不说,若叫你身边人看出端倪该怎么办?老师那若是……连我也保不住你!”

    “容瑾。”

    郑煜的声音稍显沉重,让李璘的心也定了定。

    几个月来,他与兄长之间的往来愈紧密,便愈发担心郑煜的处境。

    可叹他动弹不得,不可能远赴千里之外,又不能将重重忧虑书于纸上,生怕走漏了风声,将子熙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你我此时想到的事情,老师……怕是早料到了吧,”郑煜轻轻叹了一声,“他既然敢这样用我,又怎能没想过你我和太子殿下的这些事。”

    “只是如今有杨国忠搅局,朝堂浑浊不堪,一时间,他老人家的眼光还看不到咱们。”

    片刻后,郑煜压低了声音道,“容瑾,你我在这院中多少年……”

    他看向永王,眼眶泛酸,“殿下就真的只能一生与诗书古琴相伴吗?”

    李璘的动作顿住了。

    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

    真可笑,这话最初还是老师念给他的。

    他生在天家,就算不能在朝上为父兄尽力,也该远赴封地造福护佑一方。

    总归……

    不能在这华丽的府邸中将时光尽数消磨。

    他是看不清楚,可是他自认这些年的努力不输给任何人。

    这些埋没在小院中的岁月,全天下除了他自己,恐怕只有子熙知晓。不是感同身受,而是亲身经历。

    他们一起走了所有的路,他看不到的风景,子熙都替他看到了。

    “最初阿耶觉得我这辈子是没救了,连识不识字都无所谓,”李璘仰头,叫眼泪不能轻易地流出来,“是老师在朝上自请教导我,后来又叫他府上学士来此处常住,日日给你我讲学。”

    “哪怕他当年有什么别的意图,或者只是想叫他那并不看好的新太子厌烦。哪怕教导咱们的先生是个本分的寒门进士,硬生生被他斩断了仕途。我这些年……仍是时时感念他的恩德。”

    说到动容处,李璘终没忍住落泪。

    “子熙啊……我不知道我这一步踏出去,前面到底有什么等着我啊。”

    李璘的泪叫郑煜心中十分难受。

    两边拉扯十几年,郑煜看着都累。

    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殿下召见永王的时候,显然早就没了这些情思。

    右相更是。

    有的时候郑煜甚至在怀疑。这老翁已经站在大唐权柄的尖端上了,再向前,他究竟还想要什么?还有什么值得他修出这样一颗百毒不侵、金刚不坏之心,将所有人都在算盘上称过一遍,把利弊精确到一分一厘,绝不容许半分差错。

    可这些冰冷,做什么要直白地插在容瑾的心上?

    他可没有金刚心,他常常心痛流泪。

    ……

    身边有阵嘈杂声,好像是王妃已经离开了。

    可是脑袋沉得很,李舒靠在窗旁,半点不想起身。

    心道果然是年岁大了,要么就是一个冬天在家中养得懒了,稍一活动就累得要命,连支棱起脖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边有风,起来进屋再睡吧。”

    “嗯……”李舒哼哼了一声。

    耳旁有人在说话。

    “王妃娘娘呢……”她嘀咕。

    “娘娘已经回屋了,”郑煜坐到李舒对面,“她本想商量你晚些回家,先去永王府呆一会儿,谁知道你睡得太香,直接被拐回家来了。”

    “娘娘怎么……”李舒刚要说话,忽然意识到了些不对劲。

    这声音……

    子熙?

    她猛地睁开眼睛。

    郑煜在对面含笑看着他。

    “完了完了,”李舒拍拍面颊,“我是还在梦里呢,怎么看着子熙了?”

    郑煜笑了一声,学她道,“怎么看着子熙了?”

    李舒瞪大了眼睛,往后一蹿,被郑煜抓住了手腕。

    “小心,”他柔声道。

    李舒的眼睛有些湿润,眼前人实在……太真了吧。

    实在是太久了……

    可惜她不常做梦,不然还能在梦中见一见他,与他说说话。

    她都害怕再过些时日,自己都不认识那人了。

    说是心里有个人。

    可是思念太久,李舒都快要忘了悸动是什么感觉了。

    好在此时此刻,眼前人正笑着看自己。

    李舒的心跳得让她觉得自己快要出问题,甚至下一瞬就会激动得昏迷过去,或者从嗓子中把这活蹦乱跳的心给吐出来……

    “我得打自己一下,”李舒说着就要往脸上招呼,“这梦做得太真了点。”

    郑煜出手挡住小娘子的巴掌,微微用力就把她从对坐拉到自己怀里。

    “用不着,”他低下头,他们呼吸交错,离得太近。

    李舒能闻到他领口皂角的味道。

    刚刚沐浴过,打扮得虽然得体却没时间熏香,想来是来的十分仓促——

    思绪戛然而止。

    他略带凉意的唇覆上了她的。

    眼角有一滴滚烫的泪落下,说不上是因为久别重逢,还是他咬住自己下唇时用的力气太大。

    李舒再没法想任何事,只是放任一幅全部身心,都暂时交托给此时紧紧抱着的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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