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有人递东西给李娘子!”

    谢可儿闺房房门被侍女敲响,递进来了一个小瓷瓶子。

    “什么玩意儿?”谢可儿一把夺过来,开了盖子,内里精细的粉末飘出来,给她呛得打了个喷嚏。

    “那郎君说了,”小侍女将脸凑过来,“是给李娘子赔罪的。”

    “什么郎君?”李舒本来都在榻上打瞌睡了,被小侍女三个字喊起来,她慌忙系着衣服带子跑到门口,“是不是长得十分俊俏的郎君?”

    小侍女心领神会,“相——当——俊俏!”

    李舒瞥了一眼小瓷瓶,金疮药的味道弥漫开来,她一把将谢可儿扒开,夺门便出。

    “诶、你干什么?”谢可儿扶住门框才堪堪稳住身形,“你往外跑什么?人家都走了!”

    “我去见他一眼!”李舒不回头地挥挥手。

    “不要命了你?宵禁啊阿姊!”谢可儿吼完,小娘子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不是……你拿了灯吗?”谢可儿转头间忽地想起来,只看天边渐暗的夜色,愁上心头。

    “快快快,”她拍拍小侍女的肩膀,“赶紧,给舒儿送等去,不然等一会儿天黑了,她哭都找不着调!”

    ……

    “子熙!”

    郑煜猛地回头,差一点跌下马去。

    这马是自东宫借的,与自己十分不投缘。为了能在宵禁前到康平坊转一圈,郑郎君不得已舍了马车。

    声音无比熟悉,再定睛一瞧,可不正是心念那人。

    李舒一手持灯,另一手驭马。

    此时此刻须得感谢自己从前十几年的苦练,有十足的本事在身,不然在如此昏暗的光线下单手驭马,一般人定不敢轻易尝试。

    “你怎么出来了?”郑煜慌乱间勒停了马,跌跌撞撞下了地,“天快黑了。”

    “无妨的,”李舒瞧见了心上人,眼里透着欣喜,她下马跑了两步,却在将至郑煜身边时紧急刹住了脚步,她将宫灯提起来,将自己面容映得清晰,“你看我带了灯。”

    郑煜吓得冷汗都出来了,伸出手想要抚她手臂,终只停在了半途,“你这样……多危险。”

    “不危险!”李舒笑道,“诶、要跑——”

    她说着朝郑煜身侧伸出手,眼疾手快,抓住了郑煜坐骑的辔头。

    马的力气不小,李舒被用劲一牵扯,眼看就要站不稳。

    郑煜上前一步,李舒的额头正撞在了郑煜肩头。

    他伸手揽住娘子腰肢,李舒彻底跌进他怀中。

    “……舒娘,”一阵热浪,冲上郑煜头顶。

    “子熙,”李舒扔了辔头,顺势把手搭在了郑煜肩膀上,“快抱我一下吧,后面几天都见不到。”

    娘子嫣然一笑,郑煜的心跳狠狠地错了半拍。

    “嗯,”郑煜的手臂上升,颤抖着在李舒后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舒娘,”他说。

    “嗯,”李舒动了一下,发髻蹭到了郑煜下颌。

    他只觉那处地方好似先被烈火焚过,再浇上极北之地一眼冰泉,此刻没了半点知觉。

    “今日……我很抱歉,将你忘了,”他道,“真的很抱歉。”

    “……嗯,”李舒将眼前人抱紧了几分,“你倒是实话实说,看来忘得彻底。”

    明明白天并不觉得如何,可是此刻人在身边,却反倒有委屈翻上来,搅得她心中一片混沌,眼睫湿润,似有辛酸泪水莫名地冒出来,又消失在他衣襟上。

    “以后……”李舒的嗓子有点哑了,“不能再犯了。”

    郑煜垂眸看看怀中的娘子,只到自己胸口,小小一只,却这样厉害,能将高头大马降得服服帖帖,又能叫自己这七尺男儿踌躇原地、动弹不得,莫名地,郑煜也有点动容。

    “不会,”他轻声说。

    李舒撑着他胸膛,两人拉开点距离,“你骑马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看看你日久荒废的成果,你这骑术都退步成什么样了?”

    “是,”郑煜垂眸含笑,“怪我荒废。”

    李舒噘着嘴,“我看你现在也就勉强能将黑骢摆弄明白了。”

    “最近连黑骢都不太搭理我了,”郑煜道,“你有时间去看看它吧。”

    “嗯……”李舒点点头,“我去吓唬吓唬它,叫它对你好一点。”

    “好,”郑煜扬起嘴角,“我与小黑兄关系如何,全凭舒娘从中斡旋了。”

    李舒一拳砸在他心口,“你只会贫嘴。”

    “偶尔干些实事,”郑煜笑道,将她拳头拿下来握在手上,“譬如提醒你的手应该上药。”

    “啧,”李舒朝上瞥了一眼,心中暗叹怎么这么好看,真是……被拿捏了。

    “快回家,”郑煜将小娘子从怀里拎出来,“马上黑天了。”

    “我有灯,”李舒将宫灯举起来。

    “有什么都不行,”郑煜正色道,“巡查的兵士要来了。”

    “我不怕打板子!”李舒说德义正辞严。

    郑煜绷不住笑了,“我怕、我怕好吧。”

    “嗯……”李舒装模作样地摸摸下巴,“既如此,本娘子就迁就你一回罢!”

    郑煜拱手,“小生谢过娘子大度——你上马,我看你回去。”

    “你现下骑马骑得磕磕绊绊,不该是我看你才放心?”李舒抬头看了他一眼。

    郑煜眉头一皱,“快去。”

    李舒噘嘴,看了片刻,还是妥协。

    的确,眼看着天越来越黑,再拖延一会儿,她马上就要看不到路了。

    “好吧……”她说着正要转身。

    手臂却被郑煜一牵,她又回到了那个熟悉的怀抱中。

    “子熙。”

    “嗯,”他气息吞吐在自己肩膀上,一片温热,“好了。”

    他说着放开李舒,“最近……快升官了,事情多了一点,等我挤出时间,带你出来吃好吃的。”

    “嗯嗯,”李舒点点头放开他的手,“咱们下次见面,还可以喝一点酒。”

    “也不是不可以,”郑煜笑道,“如果……俊甫婚仪,我一定到。”

    “嗯,”李舒点点头,终于向后走了两步翻身上马。

    她想了想转头,“你届时好好收拾一番,我好向可儿那些姊妹们吹嘘你。”

    郑煜含笑点了点头。

    “但是也别太好看了,不然被人家盯上可如何是好,”李舒说着,比起小拇指,“也就比今天逊色一点点就行了。”

    “好,”郑煜含笑与她挥手,“路上小心。”

    李舒转身策马,抿唇憋住了一点泪意。

    郑煜在原地站了良久。

    他已经快要记不得,上一次这样安静地站着,眼前没有任何等着自己去处理的事情,是在什么时候了。

    每天过得都差不多,只是忙碌在堆砌而已。

    可她一出现,就像点了一盏灯、奏了一阙曲,水墨山川中一轮红日,万古长寂中一记惊雷。

    一具躯壳,就这么鲜活起来了。

    “郑詹事,下官恭候许久了,您对着这地皮凝望良久吗,眼下可是看够了?”

    一名军士从背后走了出来,在郑煜背后幽幽道。

    郑煜回头看了一眼,坦然作揖道,“又见面了。”

    那军士叹了一声,上一次连带着谢家和欧阳家的两个子弟一起被抓进廷尉府,也正赶上他当值。一下子牵扯上谢家、欧阳家还有永王府,连上司都夸赞他运气好到像是祖坟冒了青烟。

    “既如此,郑公就跟我们走一趟吧,”军士道。

    “是,”郑煜微颔首,阔步往廷尉去了。

    ……

    “你怕不是被李娘子迷了心窍,一股心火上炎,将脑壳烧坏了吧?”永王挑灯到了郑煜卧房,顺带着给他送了瓶伤药。

    “打得并不重,你无须担忧,”郑煜撑着坐起来,对李璘道。

    “哼,”李璘走近了两步叉腰,“他们敢?抓了我李璘的人就算了,还敢打坏怎的?”

    郑煜失笑,撑着坐起来。

    “你非要去谢家也就算了,”李璘又道,“你见完了人,为什么不赶紧往回走啊?就算是你在我家巷口被抓也行啊——我出去大喊一声,我看谁还敢抓你?怎么年纪愈发大,脑袋反而与愈发的笨了呢?”

    郑煜从床上爬起来,将杵在门口气得跺脚的李璘牵引到桌椅处,又为他倒水。

    “就算我彼时尽力策马,也大约没法赶回来——若是一个不小心再把自己摔了,岂不是得不偿失,”郑煜缓声道,“还不如安心到廷尉府喝茶,事毕了人家还要恭恭敬敬地将我用马车送回来。”

    李璘将药瓶搁在桌上,“不与你辩驳,”他说着摆手,“明日还早朝,你可快睡一会吧,再托一会儿我看你在紫宸殿瞌睡该当如何!”

    郑煜重重叹了一声,“可叹我老那老上司张均哦,他若好好在东宫呆着,我又怎能不小心升了这半阶官职,要苦巴巴地立在殿外寒风之中赶这早朝呢?”

    “哼,”李璘站起来,门口有脚步声,是倩悦来寻他了,“我奉劝子熙还是好生努力,早日站到正殿当中才是正途。至于眼下这般想要自降官职躲清闲的想法,尽早打消罢!”

    郑煜笑笑,起身为他开门。果见王妃刚刚在门外站定,一脸无可奈何。

    “容瑾此言非虚,”郑煜故作正经道,“子熙痛定思痛,必从今夜开始发奋。”

    “你发什么奋?”李璘一脚迈过了门槛,还不忘回头说,“你现在要休息——啊,都是那什么劳什子的李娘子拖累你前程!”

    “容瑾,”王妃闻言拍打了自家夫君一下,“差不多得了。”

    李璘摆摆手离开。

    郑煜扶着门框看了看天边月色。

    茫茫宇宙,无垠墨色深不见底,朗月一轮,疏星点点,衬的这月夜星海倒还算有几分迤逦。不知道她回家及不及时,路上有没有害怕。

    前程?他心道。

    分明该是……我拖累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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