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感觉到气氛不对劲,是从拐进巷子里的那一刻开始的。

    天刚亮了不多时,李舒很少在这个时辰起床,但是她也知晓府前巷子中不该如此冷清,换班的护院、出入的洒扫仆从、采买的小厮婆子总该进进出出的才对。

    直到遥遥看到了路口等着自己的季叔,李舒心中的石头终于当啷一声落了地。

    完了。

    阿耶。

    “你还知道回来?”李振山的拳头“嘭”地一声砸在堂内的小桌上,李舒跪在地上,觉得连同屋子都一起摇了摇。

    “不回来我去哪啊?”李舒叹了口气,“人家宫里也不是咱们能随便出入的地方……”

    “你还知道!”李振山气得胡子快要翘起来。

    屏风后的谢公摇了摇头,觉得还是明哲保身为妙,遂拉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从后堂遁了。

    “皇宫禁地,你竟然逗留其中,彻夜未归!”李振山吼道。

    “舒儿错了,”李舒并不直视他,“不是有意的。”

    李振山看着自家女儿这蛮不在乎的形容,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跟我说说你昨夜与谁呆在一处?是不是那个郑煜?你说!”

    李舒心头一紧,袖中握了拳头,吸了一大口气想要压制心火。

    从来都是这样,从不问清缘由,劈头便是这样大声的叫嚷。李舒已经有些年月没有同阿耶吵架了,如今重操旧业,想不到还是老调重弹,连发火时的语气都没有半分进步。

    “你现在问我有什么用吗?”忍了一会儿,李舒终于开口,她拼命地克制自己的语气,想要叫说出来的话听起来不是那么的尖锐,“我承认或者不承认,你不是早就已经认定了吗?”

    李振山被气得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李舒!你你你,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怎么能这样和我说话?”

    “那你叫我如何同你说话?”李舒的火气一下子被激起来,“从我进门到现在,你有好好同我说过一句话吗?你前些日子脾气不好,就叫季叔将我撵出来连家都不能回,现在你心情又不好了,便在人家正堂上这样劈头盖脸地训自己女儿,你什么态度?”

    “李舒!”李振山又砸了一拳小桌,险些把其上端放的一块大玉璧振到地上,“我是你阿耶,你竟然——”

    “是,阿耶,”李舒冷哼了一声,终于抬眼看他,“多亏了您是我阿耶,否则我现在就不是跪着跟您回话了。满长安城里你随便打听,哪一个敢这样同我李舒讲话?”

    “你、你——”李振山心口生疼,随便抄起了身边一个坐垫就朝李舒砸过去。

    “李尚书,”李舒一手向前挡住了砸过来的垫子。谢家最重礼仪,吃穿用度都讲究一个“不舒适”,这坐垫锦缎内里是蒲苇层层编织的,李舒手背瞬间就见了颜色。

    “还请您三思,”李舒将那垫子扔在一旁,“您这一下要是打成了,我就去府衙鸣鼓告你无端施暴,就算判不了什么罪名,您这辈子最看重的官声也就毁了!”

    李振山喘着粗气,后退两步瘫倒在椅子上。

    “终于安静了?肯听我好好同你讲了?”李舒看向他,“我昨夜确与郑郎君在一处,不过并非故意。我二人同行,他本想送我出宫,路上有事耽搁才误了时辰——我夜晚什么样你也不是不知道,如果没有郑煜我怕已经吓死在宫里了。”

    “子熙是讲礼法的人,我也不是什么放浪的娘子,”李舒语气冰冷,“你指望我们孤男寡女月夜幽会能干出点什么事呢?还是你巴不得用最大的阵仗,在巷子口将你家娘子与人私相授受的大事搅得人尽皆知?”

    李振山的嘴唇微动,终还是没说出话来。

    “阿耶,”李舒说着站起来,“既然以前也没管过我,以后就也算了。”

    手背上已经一片青紫,起身的时候,李舒拄了一下膝盖,疼痛钻心,“子熙是什么样的人,他背后又是什么样的人……我知晓你担忧,但是我真喜欢这个人。”

    “你想想清楚吧,不要在谢叔府上摔打,”李舒说着一福身,“女儿告退了,待过些日子阿耶气消了,我再回家探望你。”

    她说着转身,干脆利落地走了。

    李振山在椅子上瘫坐了许久,两行浊泪落下时,已经冰凉。

    他好像猛地意识到了什么。

    他好像应该做些事,但是明显已经太晚了。

    ……

    “舒儿、舒儿我对不起你啊呜呜呜呜呜……”谢可儿脸上的妆花做一团,一边抽噎着,一边在身后跟着李舒,“我真的对不起你,我是真没想到昨天李世伯在我家和阿耶饮酒啊,我去找阿耶时肆无忌惮地嚷嚷来着,想不到——”

    “行了,”李舒转身,小娘子脚下未停,一下子撞到自己怀中。

    “啊我的鼻子呜呜呜……”谢可儿捂着鼻子弯腰,“舒儿我对不起你啊……”

    “行了,”李舒看着好笑,拎着她的领子,将她面颊用袖子揩干了,“哭个屁,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我和阿耶这么吵架了。”

    “这次不一样,”谢可儿仍吸着鼻涕,“这不是牵扯上郑郎君了吗?李世伯要是因为这个事对郑郎君——”

    “好了好了,”李舒揽住她的肩膀,将小娘子搂在怀里出了府门,“我阿耶本也看不上子熙,无所谓的。”

    “啊?”谢可儿蹭了蹭脑袋,“那你们以后可怎么——”

    “我阿耶从前还不让我学骑马呢,”李舒嘁了一声,“我现在是看明白了,我阿耶越不让我干的事,我还越能干成了——总归子熙那边没有婆家需要搞定,我俩加起来顶三个人聪明了,就不信搞不定一个小老翁。”

    可儿抽噎了两声,狠狠点头道,“甚有道理,舒儿,我十分看好你——你放心,届时我一定拉着我全家站在你这边!”

    “不用,你只别再给我添乱就妥,”李舒拉着小娘子到马旁,“看看我们子熙的大手笔。”

    谢可儿仰头,看了看李舒身边的搞头大马,“真骏,”她夸了一声,实际上也分不清好坏。

    “御马,”李舒顺了顺鬃毛,“广平王府上的好东西,你说广平王那么大一个郡王,该不会和我计较一匹马这点小东西吧?”

    谢可儿抬眼,却见了李舒手上的青紫。

    “舒儿你这——”

    “不重要,”李舒打断她,抬手拖着将她举到马背上,旋即自己跨坐上来。

    “诶诶诶,舒儿你要作甚——”

    “咱们出去潇洒一番,”李舒说走就走,谢可儿忙抓紧了马鞍。

    “潇、潇洒什么?”

    “干什么呢?”李舒略一沉吟,“去泡汤吧。”

    “泡、泡汤?”谢可儿惊呼出来,“可是咱们不是昨日清晨才沐浴——”

    “多泡一会儿又不会掉一层皮,”李舒道,“今天姊姊高兴,请你。”

    ……

    “贵妃说到底不过是个深宫妇人,”广平王满面愁容,“没准人家根本就不认识她这远房老表哥,那些天天嚷嚷美色误国的人究竟是何居心?自己的奏章被圣人训斥,就将怒火倾泻到一个弱娘子头上?”

    今日的东宫由内而外地散发着暴躁的气息,老臣们争得面红耳赤,吵到后来太子不得不亲自出面整顿纪律——这小朝会本就是瞒着各方势力好不容易支棱起来的,要是叫这帮人一嗓子给喊个底掉,那可如何是好。

    “事情发展到今天,贵妃……还是贵妃吗?”郑煜随广平王一起步出中庭,他低声道。

    “你什么意思?”广平王看过去。

    郑煜却叹了一声,“杨家如今的滔天权势、杨家子弟特权做的那些腌臜事,难道都是假的吗?是,杨国忠上位是因为他最擅使手段媚上,但是殿下你就能说圣人如今全心信任这些肖小,就当真和贵妃没有半分关系吗?”

    “这……”广平王一时无话。

    “话说回来,今日的局面,又怎能是贵妃一人可以左右的?”郑煜道,“有太多事,本就不在你我掌控之中,人往往连自己命运都把持不住,又怎么能……左右得了家国呢?”

    广平王脚步一顿,“你不对劲。”

    郑煜看过去:“?”

    “还感叹起来了,”他说着搭上郑煜的肩膀,“怎么,子熙情场失意,如今连官场上都不抱希望了?”

    “什么情场官场,”郑煜拍掉了他的手,“我只是稍有感叹。”

    “啧,”广平王笑了一声,“稍有感叹,我看那李娘子不是个好对付的,再加上她那阿耶,以后有你感叹的。”

    “还好意思说我?”郑煜被戳了痛处,“舒娘何处不好对付?你先摆平自家的事,再来好生教导我罢你!”

    广平王冷笑一声,“我家有什么——”

    他声音戛然而止。

    “你先将家中两位夫人,谁该给谁行礼的事情搞明白,再来嘲笑我,”郑煜幽幽道,“圣人言‘齐家治国平天下’,你我的家都还没治好,却早早眼高于顶,去看天下事了。”

    广平王心中一沉,再没了方才与郑煜说笑的兴致。

    此次中秋兴庆宫之宴,自己赌气只带了沈娘出门,眼看马上就要回府,还不知道家里面是什么光景。

    “你也不是不知道,”良久,广平王才开口,“沈娘与我结发——”

    “那你不还是娶了杨氏?”郑煜打断他,“此事多说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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