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兄有何要事?”默了半晌,李舒才开口说了一句。
“舒儿……”谢暃在门外站定,“我只想与你说两句话,说完就走。”
李舒看了旁边郑煜一眼。
他面色不善。
“有什么事情不能回去说——”
“不能,”谢暃厉声打断他,“我方才在楼下看到你,一时冲动才追上来,如果现在不开口,日后恐怕没法再说。”
呃。
郑煜饮了一口茶,将茶盏轻轻放在桌子上。
“哒”地一声,叩在李舒的心上。
一扇画屏一盏烛。
光和影的交错,只映了李舒一人身形在屏风上。
谢暃自廊外看,透过重重雕窗,只发觉此间意境极美,却不知佳人眼中,满是心上郎君。
李舒叹了口气,深觉不妙。
从前她被人表白心意的时候虽然不多……但是谢可儿在这方面经历丰富。这些年来由她亲眼见证,在谢可儿面前极尽窘迫的郎君数不胜数。
“阿兄,倘若你有要紧事,大可以进来说,”李舒叹了口气,“若是不能当面说的事情,就算了。”
“我知道你的心思并不在我这,”谢暃说着,他的声音在颤,“更何况你阿娘的事情还与我家有些渊源……”
李舒扶额。
大哥啊大哥,你心里明镜一般的,现在还开口说什么呢?
就算你真郁闷到不行,咱们两个眼下住在一个院子里,就算你当着自家阿妹的面开不了口,给我递一张信笺还不方便吗?为什么偏偏就赶到现在——
“给我一个机会,舒儿,”谢暃说,“给我一个机会,我这一辈子护你周全。”
李舒的心凉了半截,她甚至不敢抬眼去看身旁郎君的面色。
“如今李世伯在朝中的形势并不好,你家中没有郎君,世伯的学生又处处遭受打压,再过两年你可能甚至没办法生活在长安,”他情绪很激动,声音却克制得很,“但是你嫁给我——有谢家做倚仗,非但圣人不会动李世伯,你也能享一生荣华。”
李舒的头脑隐隐作痛。
早先知道谢家阿兄可能对自己有几分意思,但是没想到啊……竟然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了吗?
“阿兄,我阿耶宦海沉浮到如今,已经很累了,我也不愿意再将他卷入什么争斗之中,他若想鞠躬尽瘁,我自陪他在此处,他若想要致仕回乡,我便与他同回清河,”李舒朗声说着,“此处乃是天家,有些话不该说,今日舒儿就当是忘了,也请阿兄就此忘了,快快离去吧。”
“你也知道是天家!”谢暃却忽然高声。
“你与永王家眷在一处是要作甚?”谢暃的手砸在门框上,“上一次听到乐康公主以你婚事做筹码时我还在纳闷。”
“现在呢?”谢暃吼道,“你若指望有一场婚姻解救李世伯,为什么宁愿走天家的路子,也不愿意看一看我呢?”
李舒皱紧了眉头。她一睁眼,就看眼前一道黑影闪过。
还不待自己反应过来,郑煜已经走过了屏风。
“子——”
“她与永王妃在一处是因为我,”郑煜一把推开了门,将谢暃连带着推后了两步,“并非人人都只能想到攀附权贵以求自保的路子。”
“你既然蒙舒娘叫一声兄长,”郑煜继续说,“此等关乎娘子家名节的事情根本不该喧哗,你不知晓吗?”
“你——”谢暃看清了眼前人,“子熙?”
李舒提了裙子跑出来,刚到门口就被郑煜转身把门一关,隔在了里头。
人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不明白。
看到郑煜的那一瞬间,谢暃的心像是死了一样难受。
“你、你——”谢暃缓了好一会才能开口说话,“你凭什么?你才认识舒娘几天——”
“此事与时间无关,”郑煜抱起臂膀,“你的体会应该比我深刻。”
谢暃一句话被呛在喉咙里,难受得要命。
同在东宫,谢暃是郑煜的上司,虽然非直属,两人交接的时候也不少。
谢暃从未见过他这样不讲礼数的时候。
他现在看着自己,明明一样高的视线,他却莫名感觉自己好似匍匐在地,郑煜却踩在王座之上,他高傲得像是个战功赫赫的皇帝。
“舒娘敬你,”郑煜道,“别再打扰她。”
“你能给她什么?”谢暃咬牙道,“你连自己的位子都保不住,你以为进了东宫就万事大吉了吗?右相给你的中秋礼品直接送到东宫,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与你无关,”郑煜的面色愈发黑,“舒娘与李尚书一样,都不屑为权势奉承——而且,我自会护着她。”
谢暃气得笑出来。
“说话之前要先看看自己有没有本事,”他低声道,“你这样只会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
“润煦,”郑煜拉住他,“我一向敬你是君子,别脏了自己的手。”
“对付你还用不着我,”谢暃甩了衣袖,“郑煜,你早就站在湍流浮木之上了,有多少人等着看你的下场——好自为之吧。”
他大步离开。
郑煜眉间的愁绪却比方才更甚。
“你自己作死,不要连累舒儿!你若牵连了她我第一个不放过你!”他的话自楼梯中飘上来。
他们争吵的声音很不小。
楼下讨论诗词的喧嚣声已经平静了,文人们不知道在何时已经离去。
此间是天家地界,这一番对话现在已经不知道被抄传成什么样子送往何处。
郑煜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累,此刻千头万绪,他不能再想任何事情。
“还好吗?”从门缝处伸出个小脑袋来。
看到她那一瞬,他的气便泻了。
罢了。
此刻沉沦。
就让我沉溺温柔乡,暂且躲避这世界的凶狠。
此间之外,我再没有安心处。
“谢暃的事情我未想过能这么严重,我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李舒将他扯进了门中,“我以为从前对他的态度已经很清晰——”
“不关你的事,无须自责,”郑煜拉了她的手,把她放到椅子上坐下。
“他自觉娘子该为家族的利益牺牲,这是世家子弟的通病,也不能全怪他,”郑煜皱眉,给自己添了半盏茶,“看来事情要做得快一点。”
“什么事?”李舒一抬头,发现自己的手还在郎君的手里牵着。
他刚刚放下了茶盏,两人四目相对,离得极近。
脸在瞬间红了。
气氛一下子变得不对劲起来。
许是因为方才那一番争吵太惹人生气,心跳很快,他们能听到对方的心声。
李舒慌忙抽手,却被他攥紧。
“……亲事,”他说。
眉头微蹙,神色庄重。
心跳漏了一拍。
自己的脸大概红得快熟了。
李舒被两个字震得头脑发昏,脑中一片纯白,没有半分思绪。
“我是不是该矜持一下,”李舒努力鼓动着自己被震麻了的脑袋。
“的确太不庄重,”郑煜偏过头笑了一下,“我的过错。”
“改日好好筹划一番再——”
“别,”李舒拉扯一下他的手指,“这些事劳心劳力,还是不要为好。”
“嗯……”郑煜直起了身,“这么说,舒娘是答应了?”
李舒看他,“……答应什么?”
郑煜只是笑着,“我明日给李尚书去信。”
李舒:“啊?”
郑煜:“听闻李尚书现在不接信笺,连圣人特使都见不到面——还要劳烦舒娘,替小生递信一封。”
他说着像模像样地对自己作揖,李舒哭笑不得。
“……好。”
“一言既出,”他说,“不能反悔。”
“那可不一定,”李舒笑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我是小女子。”
郑煜没有搭理她的胡诌,转身从个角落中拿出一个锦盒来。
“方才润煦说右相给你送了中秋礼,那是——”李舒话未说完,便见郑煜将锦盒摆在她手边,拉开机巧的盒盖,内里层层精密盒子便如花瓣一样绽开,给李舒惊得忘了后话。
“呐,”郑煜笑了一下敲敲盒盖,“李相的大礼。”
层层叠叠的糕点,馥郁花香扑鼻。
“这、这……”李舒眼睛瞪得溜圆。
“猜到你的表情,不料见到的比想到的精彩,”郑煜笑道。
李舒掩了脸,在他手臂上敲打一下。
“这只是右相府上专用来赏赐属官的月饼盒,”郑煜幽幽道,“听闻右相府上的庖厨都是全天下精挑细选来的——比圣人兴庆宫中的庖厨多了两倍,官员凡赴过右相府中小宴的,都觉圣人大典无味。”
李舒撇嘴。
虽说眼前这秀□□人非常,但是想想出处还是不免心惊,连色香味都逊了几分。
“那我这就拿去扔掉,”李舒咬牙道,“肥甘厚味、锦绣衣食,休想蒙蔽我的视听!”
郑煜笑出了声,“大可不必。”
“右相把这种东西送到东宫,是要挑衅太子还是怎的?”李舒看着他,“他要是真心想用你,又怎会将你撇到翰林院半年之久?”
“我到东宫据说是圣人的旨意,”郑煜低声道,“其间的曲折我还未全然清晰,但是现在太子用我十分顺手,怕也不会轻易放人。”
李舒幽幽道,“他们该不会心狠手辣,得不到,就毁掉……”
郑煜笑着扒拉了一下小娘子的脑袋,“我是个小人物,没那个分量,至多也就被右相拿来恶心一下太子。”
李舒叹气。
这样精致的东西,可惜背后是一颗恶毒的心思。
“你好好享受,我先走了,”他说着起身,“门外有王妃娘娘的人,一会你出去,她自会带你找王妃。”
“你不再——”
“我也想,”他无奈笑笑,“你看到方才热火朝天的那些文人,我本该在他们中的。”
“那你没有准备,万一圣人点到你,”李舒站起来追了两步。
“我不需要,”他轻轻一笑。
这一眼惊艳得要命,文思才情俱在。
是啊。
他才不需要处心积虑地谋划趋炎附势。
只一站定,便是惊鸿。
他在门口站定,转身揽了小娘子在怀,只轻抱了一下便松手。
“多吃点,别浪费,”他说,“宴上的东西不好吃,容瑾和我说了,自他记事开始就是这一桌子菜,二十年没换过了。”
李舒还来不及被逗笑,他的温度便已经消失。
他的身影和轻微的关门声一同消失在不远处。
满室清冷,微有余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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