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方下过雨。

    平日里来上班的人尚且不多,更别说雨天。

    张均张学士温了一壶酒,正在与自己唯一的手下郑煜对饮。

    “汉水波浪远,巫山云雨飞,”张均道,“竟合了此情此景。”

    郑煜端正了酒盅,对张均道,“瞿塘饶贾客,音信莫令稀,煜与张兄相识日短,情谊却深,他日张兄劳碌,也莫忘与小弟闲饮。”

    “那是自然,”张均仰头饮尽了酒,眼中惆怅将欣喜压得严严实实。

    就在昨日,官员调令快马到了翰林院。

    张均调入东宫,任左庶子。

    调令并非出自中书省,却仅仅是右相府中的一纸文书。

    “我自国子监监生时便拜在右相门下,”两人说到后来,张均痛哭流涕,“本以为能仕途顺遂——高中当晚我蒙右相召见,他说还不到时候,叫我耐心等待机会。”

    “他说我才学非凡,早晚能有所建树,叫我好好蛰伏,”他边说边抹眼泪,“十年了,子熙,快十年了,我升不上去,走也走不了,我妻带着我儿回了河阳老家,我已经两年没见过我家大郎了……”

    苦酒入喉,水气凌心。

    郑煜周身寒颤。

    不难想,近来圣人愈发倚重节度使,这些人离中央太远,手中又握着重兵。但凡有一人回朝,右相的威慑力都要打折扣,现在再不抓紧时间侵蚀太子的权力,以后恐难以和强敌制衡。

    至于这个翰林院的惨淡探花……

    能拔探花之人,该有何等才情。

    若不好好挫挫其锐气,叫他看清没了右相,在朝中寸步难行,他又怎能当真死心塌地为右相办事呢?

    那日郑煜送走了张均,又提了半个官阶,涨了二两俸禄。

    但是他只能感受到前途一片灰暗。

    又想起端午日醉酒之事,这样决绝的话,不知是不是将小娘子吓得够呛,可现在想想,剖开衷肠的一枪豪情,又有谁能当真呢?回过头来、醒过酒来,还是要在翰林院中消磨时光。

    这样的自己……又怎么能配得上那么好的她呢?

    只是他仍日日练马。

    永王问他究竟怎么想的。

    他却也不知道了,自己的心思,他也看不清。

    ……

    寿王府筵席那一天,李舒打扮得朴素得不能再朴素。

    是谢可儿实在看不下去,硬拉着她到院中折了一支硕大的牡丹簪在她发髻上。

    “你别躲!”谢可儿说着就把小娘子的脑袋扒拉过来,“今日府中非富即贵,都是长安城的王侯,你搞成这样更惹人注目,你懂不懂?”

    李舒听凭她摆弄自己的脑袋。

    今日她长裙翩跹,绫罗满身,在她看起来,已经足够复杂了。

    “是,”谢可儿直到上了车还在嘲讽她,“要不是有乐康公主,你就穿男装了——怎么着,今儿的宗旨就是死活不上马呗?”

    “不,”李舒摇摇头,“今儿的宗旨就是低调、安静,还有……看帅气郎君。”

    ……

    “我璘阿兄家里那个探花呢?来了没有?”

    乐康早早在席上就坐,四处打量着。

    “你找他作甚?”沈绩在身后一皱眉,手已经抚上了腰间佩刀。

    “你别多想,”乐康看着自家夫君一乐,“就是好久没看到他和璘阿兄在一处了,今儿听说他二人同来,我有点激动。”

    沈绩纳闷。

    “郑学士前两年在国子监备考,永王殿下又常常不出门,见不到正常——可是你激动什么呢?当真不是因为他生的好看?”

    乐康直接不理他,“你不懂。”

    沈绩满头雾水。

    满头雾水的远远不止沈绩。

    挑好了角落里座位的李舒也很疑惑。

    “永王殿下和郑郎君!”

    “天啊他们又在一起了?!”

    远处永王殿下入席的时候,身边竟然有一小阵骚动。

    “这两位……很难见到吗?”李舒没忍住,拽住旁边一个认识的小娘子询问。

    “难见到是一方面,”小娘子赶紧凑过来,“舒娘,不是吧,你不知道——”

    李舒挑眉:“我……知道什么?”

    小娘子撇嘴,“他们啊。”

    李舒:“?”

    小娘子:“他们。”

    “哦,”李舒灵光乍现,她点头道,“他们。”

    想不到这本传奇的受众如此之多,看席上欢乐的气氛,十之八九都激动得要命。

    “也不光是喜欢他们的,”小姊妹在一旁补充,“还有沉迷永王殿下容颜权势,想要给他做妾的。”

    李舒点头。

    “更有被郑郎君迷住,想要榜下捉婿,叫探花郎入赘的呢!”

    李舒瞪眼点头。

    心道如果、万一、要是……嗯……还是躲着点她们吧。

    “李娘子。”

    李舒正沉浸在震惊中,肩膀忽地被人拍了一下,吓得她差点没尖叫一声窜起来。

    她转头,是一位身着宫装的侍女。

    “贵人,”她起身行礼。

    “娘子不必客气,”宫人道,“我家主人有请,还请娘子移步。”

    谢可儿一着急站起来,被李舒按住了。

    “容小人多嘴,”李舒道,“敢问贵人主上是?”

    “乐康公主,”她道。

    ……

    “璘阿兄!”乐康走到李璘座前敬酒,李璘起身回礼。

    “今儿怎么终于舍得将你家探花郎拉出来,给京城的娘子们开眼界了?”她笑道。

    “不是你给子熙发的帖子,”李璘道。

    “探花郎貌美,”乐康说,“我可不是为了自己,是给全京城的娘子谋福利。”

    “殿下,人已经带到了。”

    身后有侍女回禀,乐康挥挥手叫人带上来。

    “我阿兄说了,今儿这席上什么事情都听我的,”乐康看着郑煜,颇有些不怀好意。

    永王妃看着不对劲,赶紧站起来,“公主殿下,永王殿下他……”

    “别担心,嫂嫂,”乐康去拉倩悦的手,“我怎么可能给我璘阿兄使坏,我就是想跟他借个人。”

    周围的人都看向郑煜。

    话说到这个份上,想借的人是谁早不言而喻。

    “我说你最近怎么日日忙着练马呢,合着是早料到有这一遭,”李璘对郑煜低语。

    “与此无关,”郑煜皱眉,“先别想得太悲观,没准和马球无关呢。”

    “不可能,”李璘转过头去叹了一口,“乐康这人,你这只能用最坏的打算估计她的想法。”

    “公主殿下,”李舒下跪行礼。

    眼前不用看也知道是一群皇权贵胄,扫一眼都不知道该先叫哪一个。

    “正说着呢,你就来了,”乐康转身去将她扶起来,“李家舒娘大驾光临,大家都期待得很。”

    她声音响起来的时候,郑煜的心口就跟着一颤。

    到现在看清了她面容就在眼前,更是觉得呼吸一窒。

    “看来陎娘子今儿没想给本宫面子,”乐康笑道,“穿得这么不合适。”

    在场的娘子大多知晓乐康公主的喜好。除却些不可能下场的老妇人,还有实在不会的小娘子,大多会穿得精简一些,好在乐康公主的马球场上搏一搏,给公主留个好印象。

    “还是咱们长安马球第一的舒娘子,一点不把别人放在眼里,觉得怎样都能赢呢?”

    李舒的冷汗一下子滚下来,他赶忙跪下,“公主殿下说笑了,自从上次小人不懂尊卑,差点伤了殿下,就立誓再不碰马球了。”

    “呦,”乐康冷眼瞧跪在地上的人,“这么情真意切?陎娘子立了什么誓?说出来也让我们见识见识,你对本宫的尊敬几何?”

    李舒一时语塞。

    呃。

    我……应该立个什么誓呢?

    天打五雷轰是不是显得不太真诚?但是要是真挂上性命,倒也不必,毕竟我以后还是很想打马球的,要是随口一说神仙相信了——

    “圣人驾到——”

    一声通传。在场所有人瞬间肃静,全都伏跪地上,等着接连此起彼伏的通传声音和圣人的大驾。

    此间可是……寿王府!

    自从宫里新封了贵妃,寿王入了宁王家谱,好像圣人就忘了自己还有这个儿子一般,怎么现在忽地想起来……

    余光撇过圣人的御辇,李舒仿若隐约瞧见了贵妃陪嫁在侧。

    这圣人最近真是愈发……大胆了。

    不顾大臣的反对任意封王爵也便罢了,现在竟然能光明正大地将贵妃带回寿王府了?

    这主座上的寿王殿下……此刻该是什么心情……

    寿王将主座让给圣人,自行立侍在侧。

    “你们无须顾虑朕,自行玩乐即可,”圣人落座,叫众人平身,“乐康啊,今日贺你新婚,都听你的!”

    李舒听完了咯噔一声。

    她还伏跪在地上没敢起来呢。

    “谢过阿耶!”乐康的声音倒是明朗,“我方才还和沈绩商议,想要和李家陎娘子再比试一场呢!”

    “哦……”圣人摸摸胡须,“李家舒娘?”

    内侍在他耳边低声几句。

    只听圣人笑出声来。

    完了。

    李舒的心里已经凉透了。

    还是天真了。

    没想到这个公主这么能作妖。

    早知道就老老实实地听阿耶的话,安安分分地待在家,等着嫁给阿耶安排好的清河本地大户,我这是胡乱折腾什么呢?

    “好啊,”圣人道,“这样一听,朕也有兴趣一看。”

    “如何啊,舒娘?”乐康亲手将李舒扶起来。

    “是,”李舒心里叹气。不然呢?还能怎么办?抗旨吗?我有几个脑袋够你家里人轮番砍呢?

    “磷阿兄,”乐康对永王道,“再将你家的探花郎借给我,不过分吧?”

    永王站起来给,“康儿,不是阿兄……只是子熙他于骑术上并非——”

    “正因如此,康儿才特意挑了郑郎,”沈绩却在身后道,“舒娘子马球长安第一,若非与郑郎君结对,我二人怕是……半点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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