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相遇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李平儿看向了自己茜红色的长裙,金镶玉的手钏,以及羊脂玉的发簪。芙蓉如面柳如眉,她许久不曾着这样的艳色了。她心中清明,对待谢悛之一定是不同的——她倾慕他的才华,也欣赏他的人品,更佩服他的手段。他们来往如同挚友,相处却更似知己。

    可她独独没有想过,谢悛之会开口告白——他想要娶自己做夫人,想要更前一步。

    谢悛之无疑是个好丈夫,他言之有物,自律自守,还颇有名士风流。甚至他还有着难得的赤诚和真挚,开口向她倾诉了爱意。

    可是她不能答应,她甚至从心底里怀疑他这不是出于爱——她已经不是和薛蓉花间饮茶的少女了,满心只想着未来的夫婿是不是良人。如果她嫁给了谢悛之,那么不管是对厉王,对厉王的幕僚们,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厉王的幕僚们不会觉得他们这是真爱。他们只会想,厉王的姨母都放弃他转投谢氏,天命不在此。厉王对她如此信重,几乎大半个北地都交在了她的手里,她犹如厉王的护城河,不容有失。

    李平儿心想,她也许不该来和谢悛之见面的。他们的关系,不该是这样亲近,甚至不应该夹杂着爱慕。

    年少的时候,她是屠夫的女儿,每日里栉风沐雨,见惯了人世的艰辛。而他少年时呢,锦衣烈马,紫衣服贵,陌上少年游,足风流。这样不完全不同的两人之所以相遇,他是随遇而安,自己却是沾满血泪。她一步步走来,极少有试错的余地,只能步步为营,稳扎稳打,不可能为了一个男子,就冒这样大的风险。

    而更多的是,她心中清明,等到了谢家自然一切以谢家为中心,谢家人恃才傲物,甚至以举手投足覆江山为常事。这样的家世面前,她又算得了什么呢。谢悛之尚且因为在族中不受重视去北地游历,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成就,若是娶了自己,只怕也要被长辈斥责冷待。

    厉王想要的,绝不是言听计从,叫谢家拿捏自己的咽喉。长此以往,等刀兵相见的那一刻,总有自己为难的时候。倒不如不要开始得好。

    可到底意难平。

    厉王来访的时候,李平儿正饮了酒,在书房小憩,没有出来迎他。

    厉王有些担忧,隔着帘子去问侍女青萝,“姨母这是怎么了?”

    “方才同谢郎君见了面,回来饮了些酒,正歇着。”虽然李平儿让她不必对厉王隐瞒,可到底涉及主子的事情,青萝不敢多说。

    “可是谢十七郎?”

    “还有哪个谢郎君。”青萝苦笑一声。

    厉王大吃一惊,心道难不成瑶光的那个八卦竟是真的,姨母和谢十七郎看上眼了?!他心中既觉得酸涩,又觉得高兴。谢郎君倒是不错,生的很俊俏,才华也是第一流。别的不说,若是真的能同姨母共结连理,也是好事,说不得还要谢谢燕王做媒人。

    只是他不敢直接干预姨母的私事,于是悄悄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姨母很少喝酒的。”

    青萝顿了顿,船内的情况她也不清楚,只瞧见谢郎君又哭又笑,一副名士做派,“您还是自己问问夫人罢。”

    厉王听罢便知道不妥,他第一次觉得有些棘手,他站在门口,既不敢进去,又不敢出去。

    “殿下,您怎么不进去?”青蕊的声音大了些,她不知道这些眉眼功夫,正打算往里面送点醒酒汤呢,就瞧见厉王站在门口。

    李平儿的声音传来,“原来是殿下来了。”

    厉王这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空气中淡淡的酒香,似乎也喝得不多。他心下也不知道姨母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一开口也没敢问谢十七郎的事情,左顾右盼,一下提一嘴梁王,一下又提一下金善渐,两人似乎都春风得意,更显得他们姨侄两个处境凄凉。

    直等罢了,厉王忽然开玩笑一般说:“我听瑶光说,姨母同谢十七郎……相处甚佳。”

    李平儿云淡风轻地点点头,“还不错。”

    “那他此行是……来同姨母叙旧的?”厉王打探的很生硬。

    “他想求娶,我却拒了谢家。”一句话,说明了未尽之意。

    厉王一愣,似乎没有听懂,“求娶姨母,他想要娶姨母?”

    李平儿笑了起来,“怎么,觉得我们不配?”

    “怎么不配,这是好事啊!”厉王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道:“谢家算什么?姨母若是喜欢他,我便请陛下为你们赐婚。谢郎君是个好的,既有担当,又有才华,姨母你”

    李平儿一把压住了他的肩膀,没有告诉厉王自己到底喜不喜爱谢悛之,而是将这种拒绝转化为压力,认真地劝诫厉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可是,那可是谢家啊……就连公主都未必能嫁入的谢家啊!”厉王张了张嘴,想要说谢家有多好。

    “在我看来,谢家再好,都不及在北地痛快。”李平儿神色平淡。

    厉王心知肚明,他不能说女子始终是要嫁人的,也不能说错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更不能说只要两人相爱就能克服一切困难。他和李平儿枕头底下都放着刀剑,他们是真切用性命来守卫这份道义的。

    他们都见过了世间的辛酸,只盼着没人能扼住自己的喉咙,世家的圈地早日作废,百姓能够真正过上轻松安康的日子。他不能用,也不敢用这些庸俗的理由,来对李平儿说教。

    他只能转而开玩笑一般地说道:“燕王这等小人不少,只怕总要在婚事上做文章。若是姨母有意,不如寻一位比谢十七郎更好的郎君再嫁,也好给我添个亲戚。”

    “男人最好的时候,不就是挂在牌位上的时候。既不能对我指手画脚,府中还要都听我这个老夫人的话。人家盼了几十年才有的日子,我一成亲就有了,多少人羡慕不来。”李平儿笑了笑,她今日似乎说了两遍这样的话,骤然间,发觉自己虽然满头青丝,却已经不年轻了,“咱们年纪也不小了,不要做小儿情态。”

    她已经不是怀春的少女了,她见过很多好的男子,也将最好的年华给付了北地。她想要的,绝不是做一个男人的妻子。

    哪怕这个人是郎艳独绝的谢悛之。

    厉王心中可惜,燕王这件事情好不容易引出了一个求娶的谢十七郎,偏偏姨母还不情愿。至于燕王的求娶……的确是闹事一桩,而且显见得是越演越烈。

    这事情由来实在是荒谬,全因为燕王来来回回在李平儿手里吃了不少瘪,他正面刚刚不过人家,就想了个馊主意。

    他是男子,李平儿是女子,只要他求娶李平儿,等人进了燕王府,李平儿还不是听天由命。且看皇后娘娘的亲侄女金侧妃,一命呜呼了又能如何。相比娶一个牌坊一样的马氏女,他宁可娶了李平儿,好叫厉王知道自己的厉害。

    有这个念头在前面吊着,燕王这几日一改以往的浪荡,不仅每日都去宫中陪伴太后,连酒也不喝了,弓箭也不摸了,甚至言语间还拽了几句诗词,很是文绉绉的样子。旁人看来不过如此,太后却觉得小儿子是浪子回头了。当年燕王的“真爱”卢令仪只会陪着他瞎胡闹,这个“林萱儿”倒是很不错,能劝导他从善。

    只是太后对陛下的“以死相劝,以情动人”并没什么用。她说“我就快死了”这件事已经说过好多次了,陛下因着孝道不能直接反对,但是他既没有同意,也没有不同意,太后便不敢擅专了。当年燕王被迫远走燕地对太后来说印记深刻,她实在是忍受不了陛下再打压一番燕王了。

    而且,她心中觉得自己给燕王挑来的马氏更胜过这个经历丰富的“林萱儿”。一来这个女子是种述的亡妻,身份敏感,二来她出身也不显,不过是林妃的妹子罢了,还跟厉王牵扯太深。而且,她能做到的话,马氏女可是清流之后,一定能做得更好!

    太后想到这里,便委婉劝道:“此女肃直,若是入府给你做侧妃,只怕要和令仪起冲突,反倒不美。马氏女温婉善劝,一定做得比她更好。”

    “若是她能入府,正妃管家的权柄给她又如何,令仪不会计较的。”燕王问都不问卢令仪,一口笃定。

    这话叫人听来薄凉,但是让太后听着满意,她本来就觉得卢令仪管不好家。听到儿子有意向善,不再一心一意听从卢令仪的挑唆,很是满意。只可惜……她叹了口气,心中又觉得这个林萱儿年纪大了点,心眼肯定也多,“不如先叫马氏女入府看看,实在不行,再”

    “母后,我就是想要个女人都不成吗?我大哥是天子!我侄子是太子!天下都是大哥的,我要个女子又有何难!”燕王猛地捶桌,声泪俱下,“我想要学好,你们都不让,你们看看我身边都是些什么人,阿谀奉承之辈……母后!我好难啊!”

    可是陛下没点头啊!太后叹了口气,二品的诰命夫人,种家上下听说十分尊敬她,人家凭什么给你做侧妃,“人家可是二品的诰命,若是你非要强求,逼死了她你可怎么是好啊。”

    燕王神色淡淡,心想这婆娘死了更好,只是话到嘴里就变成了“我死了她都不会死的,母后,你不知道她多厉害。”

    “胡说八道,”太后拍了拍他的背,又有些心酸,“就这样喜欢她?”

    “啊,喜欢的不得了。”燕王满口胡话。

    “那你自己先探探人家的口风?”太后顺水推舟,推到了儿子头上去,“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万一她自己愿意嫁给你,这不是皆大欢喜了。”

    燕王本想催着太后下旨,可是瞧见太后无论如何也不肯,听到这个主意脑子一转,有了新的乐子,“母后说的是,我这就去‘求一求’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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