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未等天光,衙役便快手快手带着面露愁色的李二壮一家来了。
李二壮一身横肉,平日里在村子里头横着走,此刻却小心翼翼,一手抓着儿子虎子,一手牵着妻子,连打量都不敢,叫人引进屋里来。
“爹……”李平儿眼巴巴就落泪了,“娘……”
听声音,猛抬头瞧见打扮得光鲜亮丽的是自己女儿,李二壮这才松了口气,可手里的虎子就闹腾了,一把冲向了李平儿,“姐!你怎么穿成这样啊?还挺好看的。”
虎子脏兮兮的手一把抱住了李平儿的袖子,林嬷嬷额头上的血管都要跳出来了。
这可是刚刚拾掇干净的啊!
李平儿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往前走了两步,“爹,今天这位嬷嬷忽然来铺子里,说是要带我去京都。我不认得她们,不敢跟他们走。”
林嬷嬷觉得太小家子气了,“您不认得我们,总该认得县衙的衙役和县令夫人,有她们做保,你怕什么呢?”
李二壮的妻子杨氏眼泪落了下来,慌张得不得了,“方才听县令夫人说了,平儿的八字正合适……只是我们心里头正慌呢,京里头什么人没有,怎么就要平儿去京都了?”
林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摁了一声,“这合该你家走运。”
李二壮瞥了林嬷嬷一眼,瞧屋子里的丫鬟以她马首是瞻,估摸着女儿说的就是她,心里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咱们家是村里头的,没什么规矩,怕去京都给贵人添麻烦了……”
林嬷嬷笑了出来,“这可由不得你想来就走想走就走,我们夫人要见见你家姑娘,是你们家挑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情。你再啰嗦,别管我不顾念人情了。”
李二壮脸色白了又红,红了又白,他实在想不出自家女儿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就算是生得好,可天底下生得好的人多了去了,何必从村里头挑?
他捏着袖子里的银子想要打点,可瞧见林嬷嬷手上戴着的几个金镯子,看上去不知道多富贵,根本瞧不上自家这点清汤寡水。
“我们庄户人家,不贪什么金贵,姑娘好好的我们什么都好……”杨氏平日里温顺,这时候却比李二壮还硬气了一点,她捏着帕子擦了擦眼泪,站出来轻声说,“您行行好,她小姑娘不懂事,留着她我们好好教。”
李平儿眼泪也跟着落下来了。虎子见到姐姐和娘都哭了,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也扯开嗓子哭了出来,“娘啊!”
这哭声又刺耳又大声,直震得屋顶盖都落灰,像是县令府里头号丧一样,六月飞雪都不比他声势浩荡,惹得外头狗都跟着叫了两声。
林嬷嬷气得脸都红了,她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家人活像是自己要强买闺女一样!
杨氏捏了一把虎子,“还不给你林奶奶磕头,求她不要带你姐姐走。”
虎子听了吩咐,顾不得哭了,咕噜噜一脑袋就冲过去,流水似的利落跪下冲着林嬷嬷哐哐磕头起来。
林嬷嬷被眼前的小胖墩唬了一激灵,险些没有站稳。眼看着李平儿也要跟着跪下,林嬷嬷彻底脸白了。
“闹什么闹什么?!”旁边的丫鬟气得脸都红了,这才冲了出来,“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弄得像是我们害你们似的!人家多少金贵小姐求都求不来这个福气呢!要不是说你们家的姑娘是抱来的,有可能是我们夫人的”
林嬷嬷浑身一激灵,一把拉住这丫鬟呵斥道:“混说什么?!”
李二壮的脸色黑了下来,杨氏和李平儿也不哭了,眼睛直愣愣盯着林嬷嬷。
林嬷嬷沉吟了片刻,到底还是叹了口气,一把扶起虎子,摸了摸他的脑袋,又从桌子上递了一块糕点过去,“您几位也别怪我,这是上头交代的。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讲究,你家的姑娘身份不明,可能和我们府里头沾亲带故,但一没信物二没证人的,这谁也不敢打包票,总得先带过见见人才是。如果真是贵人家的姑娘,你这就是让她落在了麻雀窝,一辈子出不来头啊!”
虎子捏着糕点,鼻子一抽一抽的,却也不哭了。
“我们家姑娘……虽然是捡来的,但我们待她就像是亲生的一样。”李二壮的声音有几分沙哑,“我捡到她的时候她才小小的一团,被扔在稻草墩子里,身上连个襁褓都没有,叫的和小猫一样。若真是贵人家的孩子,怎么连襁褓也不曾有一件……”
林嬷嬷略作沉思,“亏得你姑娘运气好,县令夫人说生辰靠的近,瞧着模样也有几分熟悉。就算不是,凭着这份眼缘,得了恩赏回来,日后也好嫁人不是。”
李平儿抽了抽鼻子,只觉得眼睛鼻子都被堵住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她小时候挨骂,人家就爱说她是路边捡来的,受了不少欺负。但爹娘对她好,她心里都晓得。
“您家里头是好人家,更应该希望姑娘过的好不是?在村里头,顶天了就是嫁个农户,您就不指望姑娘嫁个秀才老爷,买个丫鬟使唤?”林嬷嬷一改之前的态度,这两番话说得亲切又实在,“您瞧见县令夫人对我们的态度也晓得了,我们要是缺个使唤的,怎么会千里迢迢费这么多心思来这里?姑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这福气不知道有没有,铺子里的工钱却实打实的没了。我指着攒些钱给我弟弟读书呢,马上就要读书了,也不知道钱够不够。”李平儿眼瞧见父母似乎都被说动了,闷声不语低着头的模样,心里气得不得了,也不知道要点实在的。
李二壮连忙呵斥她:“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说这些!”
另一个丫鬟也不消林嬷嬷指点,就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红封,“这里面封着一百两的银子,若是姑娘不是我们要找的,回来就用这一百两当作嫁妆了,秀才公都嫁得。”
杨氏急白了脸,李二壮也不知所措,“我们可不是卖女儿啊,这钱万万收不得的!”
反倒是李平儿利落地抽了红封过来,递给杨氏说道:“这事情有县令夫人出面,我不走也得走。只是走之前能见见爹娘和虎子,把事情交待清楚,我就不怕家里担心了。这银子多,娘不要想着给我存下来,先拿了去给虎子读书……就算真要把我卖了,哪里值当这么些银子。”
嘴快的丫鬟就笑了,“姑娘说的实在,现在就是买个顶天的苗子,也不过二十两。这一百两啊,别人是盼都盼不来的。”
李平儿听罢这话面不改色,“爹娘养育之恩,纵然黄金百两也不足为报。”眼泪水还没干呢,就笑嘻嘻地安排起用银子的事情了,直让林嬷嬷瞠目结舌。
杨氏千言万语想要说,却也明白,自己一家人现在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林嬷嬷只是给上面跑腿办事的,可县令夫人却还这样捧着林嬷嬷,吩咐了衙役听她使唤……自己一家人就算坚持不让女儿去,又能怎么样,叫闺女去跳河不成?!
一去千里,不知道到底真的是林嬷嬷口里的好事,还是其他腌臜行当,她满心不舍得,此刻却怎么也留不住。
李二壮一把抱起虎子,眼里也有了几分湿润,他瞧了林嬷嬷一眼,硬声硬气地说:“你不要怕,总归知道是在京都里。要是你迟迟没有消息,我们去京都里头找你。”
那嘴快的丫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怎么着,当我们闲的慌,花一百两买个乡下丫头耍乐不成。大字不识一个,黑黑瘦瘦的,当是什么宝贝呢!”
杨氏冷声道:“我们人微言轻,可就算是抹脖子血也能溅三尺。”
丫鬟抿了抿嘴,到底是没敢接话。
“多谢林嬷嬷和两位姐姐了。”李平儿真心实意地行了一个礼。就看在那一百两的份上,卖了她都没这么多钱呢!
林嬷嬷连忙扶起她来,“好了好了,既然说好了,那咱们明日就收拾好出发。”
丫鬟行了礼,就是要送李二壮等人走了。杨氏连忙掏了荷包出来,连带着那封红都塞给她,“你出门在外,没有银子可不行,穷家富路的。”
“我身上这套衣服还更值些钱,”李平儿故意哄她,不肯收这些钱,“就当你们替我存着,万一丢了,可不半夜都得气醒来。我做学徒攒了些银子,足够用了。”
做学徒哪里能攒下什么月银,几百个大子,买买糖葫芦吃吃馄饨就什么也剩不下了。李平儿不是个吝啬的,平日里还得孝敬婶娘想多学些其他手上的功夫,身上早就一穷二白了。只是此刻,她不得不留些钱给父母。
李二壮深吸了一口气,拍板定了下来,“拿着,走吧。”
虎子眼见要走,呜哇一声又要哭出来,被李二壮一把捂住了嘴,“叫什么叫,和夜鸮子一样,又不是你姐不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李平儿才是彻底没忍住,眼眶红了起来。
杨氏跟着丈夫和儿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李平儿却是很快收了眼泪,朝着两个丫鬟笑了笑,“还不知道两位姐姐叫什么呢?”
方才那个嘴快的不敢答话,杨嬷嬷笑了笑,指了指嘴快的丫鬟,“这个叫巧云,”又指了指递红封的丫鬟,“那个叫珍珠。”
李平儿不太懂这些,却觉得这两个丫鬟不是同一字辈的,想来不在一块做事情。又看了看珍珠的年纪大一些,巧云的却小一些,可杨嬷嬷却先介绍了巧云,想来巧云更受看重。
“巧云姐姐,珍珠姐姐。”
巧云嘟囔了一声,还是有几分不满的。倒是珍珠一直低着头,看不出神色来。
“今晚弄得迟了些,姑娘早些休息,明日我们就出发。”林嬷嬷带着两个丫鬟走了,李平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裹着被子,蜷缩着腿脚,怎么也睡不着。
她想起巧云没说完的话,你们家的姑娘是抱来的,有可能是我们夫人的……夫人的什么呢?会是夫人的女儿吗?
可是这样的贵妇人,怎么可能会把女儿落在这样的地方,连个襁褓都不曾有。可如果不是女儿,那又会是什么呢?
她年幼不懂事的时候,也曾经问过自己,自己的亲娘会是什么样子的。可她不敢问杨氏,怕伤了她的心,就算是亲娘也不一定比杨氏更好。
杨氏、李二壮把自己当亲生孩子,家里吃肉从来都是没有少过她的,别人家姑娘有红绳零嘴,李二壮去赶集也一定记得给她买得更多更好。虎子虽然调皮了一些,经常气得她操起棒子满村撵着打,但他得了糖块从来都攒着,想着留给自己吃。
她都快忘记自己不是亲生的事情了。
可似乎京都里的人不会想这些事情。她们派了林嬷嬷来,话不露白就要带自己走。不走不行,她们只是普通人,一点儿风雨都经不住……就算是县令夫人,只要随便挑了错处,给李二壮打板子坏了腿脚,家都得散了,更何况是京都里的人?
大家都想着往京都去,似乎那里是最好的。就连隔壁的陈文生,不也想着考上秀才了,好去京都里头博一博功名,这才早早带了银两出门去……
可她不是非要和京都的贵人沾亲带故。在田地里耕耘,虽然日子过得苦了些,却脚踏实地没什么不好的,不是吗?
李平儿越想越多,思绪也越飘越远,慢慢就睡了过去。梦里她做的糕点刚刚出炉,一笼子白白胖胖的蒸糕排得齐齐整整,五个瓣儿漂漂亮亮的,她一个个点了红,就像是喜娃娃抱着的花一样,喜庆的不得了。咬一口,又甜又软,里头丝丝散散的桂花黄,带着一股特别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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