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罪臣补充两则。」虢仲慨然接上:「其一,召相此前曾有一信与我,言粮道补给线过长,师老兵疲,嘱我完胜班师。然仲昏聩自负,置召相主张于不顾,一意孤行追击鄂驭方与那淮庆,终于酿成惨败。虢仲不畏罪责,不想战场自裁以死逃法,恳请大王明正典刑,以戒后来。」



    「末将等与将军同罪!」罪将席同声一呼。



    虢仲向着罪将席深深一躬,正色道:「其二,仲乃直性子之人,有一说一,此次兵败,亚相荣夷负有情报不实,轻忽殆慢之罪。一未能探得鄂驭方反意于前,陷我王于险境之中;二未能探知鄂夷勾结之事实,致使我军轻出……凡此等等,与其说是那鄂驭方行事隐秘,倒不如说是主管情报的亚相之失职。南林社实是浪得虚名也!」



    大臣们有些惊诧了。如果说此前他们只一门心思揣摩着如何处置败军之将,此一番陈述与评判却使人蓦然醒悟——战场之外还有庙堂失算。若是事先清楚鄂夷两方勾结动向,虢仲大军岂会一意向南攻取淮夷,而不防备鄂国?然则如此一来,亚相荣夷岂非罪重于山?连带着召相也有罪责了?周王呢?是不是也需得有一番说辞?如此牵涉,这战败之责如何了结?



    正在忐忑疑惑间,忽听得罪将席中一声长呼:「虢将军偏狭也,亚相一意伴王,有所偏失也是难免。实是我等求胜心切,轻敌冒进,与亚相何干?」



    众人举目一看,还有何人,正是副帅重黎。谁个不知他从西六师到成周八师皆是荣夷举荐,此时为恩师讲话,亦是常情,皆不以为意。可荣夷自己是怎么个意思?众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文官的首席座席之上。



    只见荣夷缓缓站起,向王座深深一躬:「对于虢将军所奏,臣无话可说。情报之失的确乃此次战败之根源,此乃臣之失职,容臣与各位将军一体论罪,臣决无异议!」



    姬胡颇感为难,他是打心底里不想处置荣夷之罪,但火已拱起,这事怎么收场?只得把这球踢给召公了:「孤已下王书,具体事宜,由丞相全权决断。」



    召伯虎示意荣夷坐下,朗声道:「战事未明,诸位稍安勿躁。敢请芮大夫禀报军辎情势。」



    芮良夫霍然起身,一声叹息:「良奉相谕,赴成周大营接应败军回师,并查勘军辎实情。我军南下两月有余,从成周大营运出的各种军辎与粮草,只是历来等数大军的三成。其间因由,粮道过长为其一,虢仲将军自认可以战养战为其二,诸方掉以轻心谋划失当为其三。



    其中尤为失当者,乃成周地区之部署也。既以成周为大军后援,不当同时在此地铺排沟洫工程,如涝水河渠一般。毕竟涝水渠修筑期间,关中无战事。而此间民力尽耗于沟洫,何来运粮之车队人马?究其竟,粮草辎重不足,而致使虢仲大军不得不以战养战,一路攻取夷寨取其粮秣,而致使敌军有机可乘。有谚云「战场之败,谋国之失」。诚所谓也!」



    大臣们更是惊诧了。言者锋芒所指尽是相府之错失,究竟何意?更令人疑惑者,几个查勘大臣都是奉召伯虎之命行事,中军司马是相府舍人出身,芮良夫更是召相之密友,召伯虎能事先不知查勘之论断?既然知道,公之于朝堂岂非是作茧自缚?



    「大势已明,敢请大王评判战事。」召伯虎起身向王座深深一躬。



    「一言难尽也。」姬胡扶着玉案缓缓站起,在王台上来回踱步:「此战之失,一为将帅轻敌冒进;二为相府吏员未能洞察叛贼之前谋;三为庙堂筹划有失。至于厘清各方罪责,各担几何,由相府决断,再报本王判决。」



    周王一语结论,也意味着这次朝会该当结束了。



    「大王决断无误,虢仲服罪!」



    「我等服罪!」大将们一齐向王座拜倒。



    「臣等无



    异议!」举殿大臣异口同声。



    众臣抬头,王案后已不见了天子,内侍一声长呼:「散朝——」



    众臣正待散去,芮良夫忽抬头问道:「一班戴罪将军该如何处置?」



    大臣们恍然醒悟,将军们尚是布衣负荆鲜血淋漓,正式下狱亦或临时羁押都实在难以决断,都看着召伯虎如何决断。



    召伯虎肃然正色道:「既未问刑,便非罪人。敢请司空府为大将去刑,并送各人安置养息。我王若得问罪,召虎一人当之,与诸位臣公无关。」



    大臣们一时愕然!以他们的理解,如此大败,关押牢狱听候决刑是必然的,谁也没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会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将军回家。然若反对,经此次朝会,谁不觉得大将们实在是浴血死战劫后余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召相既有此令又明示一人担责,人皆有恻隐之心,何忍夺情悖理也?



    默默地,大臣们各自散了。老司空向殿口甲士一挥手,大步走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将军草席区去了……



    入冬后的白日很短,晚膳时天色已黑定了。



    姬胡只喝下了一鼎炖羊汤,寻常喜好的拆骨肉一口也没吃便离开了食案,走得几步微微发出些热汗,自觉舒畅了许多。



    自亲政以来,他殚精竭虑,宵衣旰衣,每日只睡得三个时辰,国事可算得蒸蒸日上也。先有涝水河渠修通,数十年雍塞之关中井田得以疏通,丰镐平原几成粮仓矣;又有召荣二相相辅相成,整顿吏治,修明法令,稳定大局……照此形势发展下去,周室中兴大有希望。



    不想一朝竟有大青泽之败,成周八师几丧一半战力,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浇了他个透心凉。看着一片浴血负荆的大将们,姬胡只觉心惊肉跳。杀了他们无异于自毁长城,不杀他们无异于自坏法度,两难也。功必赏,失必罚乃是国之根本,可大军将士也是国家干城,实在是两难也。



    荣夷本有奇谋斡旋之能,可这次却连他自己也被朝议卷入了未能提前探知敌谋的罪责之中,如何能说得上话?看来,也只能指望召伯虎了……



    「禀报我王,召相求见。」



    「快请!」



    召伯虎脚步匆匆,脸上却是一团春风全然没有忧急之色,姬胡惊讶道:「孤心如焚,召相倒是无事人一般!」



    召伯虎悠然一笑:「举国阴霾,臣做这一丝光亮有何不可?」



    「看来相国已胸有成竹矣。」姬胡心下一松:「走,进王书房说话。」



    两人书房坐定。侍女煮好茶,掩上门退下了。姬胡立即移席召伯虎对面,急色低声问道:「如今这般乱局该当如何处置?」



    「我王且定神。今日之局难则难矣,并无乱象。难点一解,新局便开。」



    「还不够乱么?」姬胡既疑惑又惊讶:「大将戴罪,举朝有失,朝会惶惶,诸侯观望,叛贼得志,我心两难,举朝无挽得狂澜之人,乱得还不够么?」



    召伯虎肃然一躬:「臣请挽此狂澜。」



    「我的少父相国也,」姬胡更急了,「未能探敌先机虽是荣相之责,但粮草辎重补给不足怎么说都是相府之失,你已陷罪,以罪责之身,理同案之乱局,如何服众?」



    「我王有所不知。」召伯虎从容道:「臣与荣夷同陷罪责,乃臣着意为之。」



    「如何如何?着意为之?」姬胡急得几乎凑到了召伯虎鼻子底下。



    召伯虎点头道:「我王但想,日间朝会时,各方陈情可有虚假?」



    姬胡摇摇头:「有凭有据,令人信服。」



    「唯其如此,大势可明。大军在外征战,臣居中枢掌控全局。若臣置身事外,分明是不做事只整人也,朝野何人信得?为政之道,权责一体



    也。大权亦当大责。唯臣不避罪责,方得举朝同心也。削爵夺地之罚,乃臣拟议。唯臣领罪,罪当其责,而臣能言也。唯臣能言,何惧狂澜也?我王思之,可是此理?」



    「少父……」姬胡哽咽了。



    「我王勿忧,一爵一地之失,于臣何足道哉!」



    又说得片刻,姬胡心下松泛,自然要提及将来征鄂何人为帅的话题:「以少父之意,是要虢仲削爵留任,戴罪立功?」



    「大王以为如何?」对于这一点,召伯虎倒并不十分坚持,只是一时无适当人选。



    「不可。」姬胡态度十分坚决:「经此大败,虢仲威望大损,实不适合继续留任。鄂驭方与孤已势成水火,将来必灭之,若无适当之人,孤宁愿静待时机。」



    「莫非大王心中已有人选?」召伯虎听出了周王的弦外之音。



    姬胡直视着他澄澈的眸子:「隗多友,如何?」



    召伯虎一惊,本能地起身一揖:「大王不可。」



    「为何?」姬胡皱了皱眉头,耐着性子问道。



    「友善奇战,不善正战,遑论灭国之战?何况边军刚刚成形,猃狁跃跃欲试,不可轻动北方干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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