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学艺不精么?”幕离后传来一声令人心悸的鼻哼声,“当郎”一声,两块金饼硬邦邦地丢在了那宫医身前,吓得他浑身一哆嗦。

    “让我来替你说了吧。旬日之前,你在临淄城郊突然得了三十亩膏腴之田,家中突然多了似此这般的十块金饼,是也不是?若你的邻居们都没有看错说错的话,这三十亩田本是夏宫令自家的私产,如何莫名其妙的转让给了你?不仅不收一分,反而倒贴你十块金饼?”

    这一声声诘问句句如刀,宫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吕寿回过神来,狐疑地盯着身旁的党孟妊,看得她心里直发毛。

    一阵怒意涌上心头,吕寿再也按捺不住,重重一拍案:“还敢说假话诓骗寡人,夷灭你全族!”

    宫医被这一吓,吃惧叩首不断:“我说我说!乃是旬日前夏宫令大人找到我,要我出个方子,可推迟女子月信,嗜酸无力,假作孕状。我本不愿,可他又是给田又是给金饼的,口口声声说不过是针对一个近日得宠的媵妾。小人心想不打紧,便答应了。直到那日庶长公子抓周,他们要小的守在夏宫门口,小人进来后,才明白他们要对付的乃是齐侯夫人。小人……那时已经骑虎难下了呀!”

    宫医说一句,吕寿便扭头向党孟妊看一眼,目光一次比一次凌厉,堪比利刃,刺得党孟妊心悸不已。党孟妊承受不住,跪伏在地抱着吕寿的大腿哭泣道:“君上信妾,这个人……”她指着宫医:“此人定是受了什么人的蛊惑来诬蔑臣妾,他……分明是满口胡言。君上,你我夫妻数年,妾是何等样人君上不明白么?怎能听不相干之人一通胡说,便判定了臣妾之罪呢?”

    “的确如此。”巫隗清了清嗓:“党次妃所言不无道理,的确不能只凭宫医一面之辞便判定事实真相。然侯夫人乃天子嫡妹,齐国正夫人,岂能无端被构陷,兹事体大,不可不察。否则,何以向天子交代?向齐国百姓交代?此事内外勾连,决非买通一宫医便可行事的,请君上先拘押夏宫令,严加拷问,事情自明。”

    “不不不……”党孟妊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严刑拷打,定会屈打成招的。到时,臣妾的罪名便再也洗不清了……”

    伯姬听不下去了,怒道:“那你待便如何?”

    一条绿色身影倏地跃过大厅,“通”的一声撞在铜柱之上,发出巨大的嗡嗡响声直震得人耳鸣。只听一声宫女的尖叫:“不好了,夏宫令撞柱自戕了……”

    众人循身望去,只见一名三十来岁的内侍已是脑浆迸裂跌坐于铜柱一侧,嘴里喃喃道:“都是……奴才的主意,与……娘娘……无干……”

    伯姬恨恨地攥紧拳头,与幕离下的巫隗飞快地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条线断了,看样子这回咬不死这个女人了……

    吕寿怒不可遏,指着党孟妊的鼻子怒道:“好好好……好一个忠仆啊……”

    只见他鼻翼微微张阖,目光落在党孟妊的发上。伯姬侧头看去,殿中明亮如昼,党孟妊发髻上正是产子当日吕寿所赐的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在殿内烛光之下更是耀目灿烂。

    来不及脱簪请罪了。吕寿已伸手拔下那支赤金合和如意簪,“丁零”落在金砖地面上,在烛光下兀自闪烁着清冷刺目的光芒。

    “设计构陷夫人,意图欺骗寡人,你怎配戴这支簪子在这里招摇?”

    这一下来势极快,党孟妊闪避不及,亦不敢闪避,发髻散落,如云乌发顿时如乱草一般,衬得她雪白一张俏脸僵直如尸。她也不敢辩解,只流着泪反复叩首说“冤枉”。

    正在此时,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乳母轻哄着:“长公子不哭了……”

    党孟妊听到儿子的哭声,亦是心如刀绞,再也不说“冤枉”二字,只叩首乞求道:“君上不论此事曲直如何,还请看在儿子面上,给臣妾一个改过的机会吧……”

    也不知是她的乞求还是儿子的哭声打动了吕寿,他默默半晌,方才道:“党氏言行无状,自即日起幽禁于夏宫,褫夺协理后宫之权,一应供奉减半,不得寡人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

    “就这样么?既不降位,又无刑治,轻飘飘幽禁几日,待君上心意回转,放她出来岂不又是心腹大患?”一回到南宫,伯姬便皱着眉头心事重重。

    “公主勿忧。”已取下幕离的巫隗轻声劝道:“那党孟妊承宠日久,与君上又诞有一子,岂是寻常女子可比?只是经此一事,她在君上心目中的形象已大大折损,再不复从前,这便够了。再说,真要是置她于死地,恐怕与公主亦是不利的。莫说与庶长公子结下杀母之仇,便是君上心中也留下一个心结,人心反转,形势难料。何况,那夏宫令已撞柱而亡,这件事咬不死实证,能有如此这般,便是最好的局面了。”

    “你说的不无道理。”伯姬心意稍平,可还是忧心忡忡:“此事一出,我与她已是势不两立。若是有朝一日她又东山再起,我可就……”她忽地揪住巫隗的袖子:“你莫要走了,再留下些时日如何?”

    “这……”巫隗容色间颇有为难之意:“镐京有消息传来,师傅已拜亚相,襄理朝务。本待要入冬前随天子巡幸洛邑,却因事延到明春。最多明春,我便要离开临淄前往洛邑,再不能延误。公主……”她从腰间玉葫中倒出一粒红色丸药在伯姬手上:“此乃上好坐胎丸,只要公主趁党孟妊幽禁之时安稳诞下嫡子,那么便在这齐宫中根基牢固,无人可撼动。”

    “这……”伯姬紧捏那粒红丸,涨红了脸:“多谢姐姐了。”

    “三日后我将前往东海修习方术,临行前可替公主前往夏宫敲打敲打那党氏,叫她今后再不敢兴风作浪。”

    “她那么顽固,能行么?”伯姬有些怀疑。

    “我‘后宫谋士’之名可不是浪得虚名的。”巫隗十分有把握地说。

    往去夏宫的路虽不甚熟稔,好在有人带路。昔日神色飞扬的党孟妊独自蜷缩于寝殿一角,衣衫整齐,容颜也不甚邋遢。

    一见到巫隗的黑色幕离,冷冷一哼:“你胆子倒是挺大的,不愧是南林社的人,冷宫也敢一个人就进来。”

    巫隗泰然而笑:“娘娘倒是下了功夫,连我的来处都知道。”

    党孟妊嘴角轻轻向上扬了扬,凤眼斜着看人愈加妩媚凌厉:“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为了向周王室示好,而设计陷害我罢了!你和你的师父,都是周室的走狗!”

    巫隗微微一笑:“你既然知道,便应该明白,你与公主这场较量,根本就不对等,从一开始起意之时,你便输定了。”

    党孟妊抬起头一字一顿道:“你胡说八道!若不是那宫医行事不稳,被你们南林社探知端倪,今日被幽禁的一定是那个镐京贱婢!”

    “你错了!”巫隗手中玄帕一挥,淡淡道:“即便公主不慎,着了你的道,齐侯也顶多申斥几句,断不会废了她的正夫人之位,更不会让你顶上去。”

    “任你舌灿莲花,我只是不信。”

    “不信?你太不了解身为一国之君的男人了,公主乃是天子之妹,涝水渠成震动天下,眼看关中王畿行将成为周天下最富庶之地。你认为,齐侯会在这种时候在天子脸上抹黑,为了你而挑衅周王室?做梦!你的夫君是国君,是一方诸侯,不是沉于美色的富家翁。”

    党孟妊屏息片刻,颓然倒在地毡之上,强撑着力气道:“我不信,我根本不信。君上与我相交于微时,他说过会爱我信我一辈子的……伯姬不过是政治联姻,他是不愿的,他心里只有我……”

    巫隗向着她踽踽而行,腕上的玉镯叮玲作响:“你呀,犯了天下女子都爱犯的通病,太相信自己的情郎了。岂不闻‘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和伯姬公主比,你党孟妊不过是个闲职大夫之女,且娘家因公子伋之事已与你不再来往,除了与君上那点往日情义,哦还有一个庶长子,你还有什么?什么情呀爱呀的,在做国君的男人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党孟妊整个人怔在了那里,手中紧紧攥着那支赤金和合如意簪,似要捏碎了它一般。良久,才哧笑出声,喃喃道:“他骗我吗?不可能啊……”

    蓦地,她忽然举起簪子向自己的咽喉刺去,巫隗眼疾手快,一脚正踢中她的手腕,簪子“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弹了几下,不甘心地平伏在猩红的地毡上,再也动不了了。

    “何必如此呢?男人靠不住,你好歹还有一个儿子啊!只要儿子争气,将来总有你出头的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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