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初上时分,阵阵骤雨般的马蹄声飞出了瓠口。
三日之后的清晨,随着瓠口幕府的长号呜呜吹动,涝水大决全线开战。
部署得当,上下同心,关中民力数十万奋力抢工,却是秩序井然丝毫不乱。经过裁汰,病弱者一律发给河渠粮返乡,加入本村抢修进地毛渠的轻活行列。留在干渠者,纵然是烧火起炊的妇幼老人,也全都是平日里硬杠的角色。
荣夷在三昼夜间飞马查遍二十三家前锋营盘,家家都是一口同声:“但有一个软蛋,甘当军法处置!”
及至大决开始,旬日之内,不说犯罪,连一个怠工的都没有。周王姬胡的巡视马队日日飞过山塬,黑压压的光膀子们连看也不看了,常常是周王马队整肃穿过十余里工地,连一声万岁呼喊也不会起来。
眼看万千国人正在死活拼命,芮良夫与骑士们唏嘘不止,遇见各营大旗每每不忍心查问违法怠工情形,只对工将军们多方抚慰,恨不得亲自光膀子下渠挖土。
这日周王马队来到华阳大营,这里正是干渠的末端地带。此处的十数里干渠,难点便在于一段山石渠道。在此处鏖战的全数是十八至四十岁的身强力壮的男子。他们昼夜凿石死战,号子声此起彼伏浪浪催涌,看得来巡视的马队骑士们心惊肉跳。
荣夷有一段时日,天天飞马一趟过来巡视,见这山石渠道确实艰难,连烧水治炊送饭的老人少年和女人都累得瘫倒在地了,于是破例与丰镐大营紧急磋商,由炊兵营每日向这段工地运送面饼与牛肉等熟军食,确保这段最艰难的干渠之后勤。
如此一来万众欢腾,精壮们不再起炊,饿了吃,吃了拼,拼不动了睡,睡醒来再拼。队队人人陀螺般疯转,完全没有了批次轮换之说。谁醒来谁拼,昼夜都是叮叮当当的锤凿声,时时都是撬开大石的号子声。
更有坐镇的六名老石工,无分昼夜,只坐在渠畔指点,全部精壮死死苦战。如此旬日,一套凿石诀窍悉数学会,进境又突兀超前,几乎与挖土渠段的进展堪堪持平。
姒禹原本不信随营工匠的消息禀报,这回也跟着周王亲自查勘来了。所见之处,渠道平直光洁无一处暗洞疏漏,愣怔间不禁大是惊叹:“老夫治水一生,如此绝世渠工,未尝见也!”
“哈哈哈——”姬胡一阵大笑:“孤所定灌浆之期成渠放水,老令说过只有五成胜算,如今眼见此渠,老令且说当下有几成胜算?”
姒禹一阵脸红,躬身道:“臣惭愧,当有九成九之胜算矣!”
“好!借老令吉言了!”
七月将末,鼓荡关中的漫天黄尘终于平息了。
工程全部勘验完毕的那一日,姒禹与荣夷来到行营,不期召伯虎也来了。两方意愿一致,都是敦促周王早日移驾还都,处置两个多月以来积压的诸多急务,放水大典宁可专程再来。
姬胡却是不肯:“王畿万事,急不过解旱。不亲眼见到成渠放水,孤不能放心。”
几个大臣听到年轻的周王语气沉重,都没有了任何异议,人人都点头了。
夏麦刚开始灌浆之时,涝水瓠口举行了隆重的成渠放水大典。
两岸青山之间,一条白石大沟从峡谷穿过。东西两面山塬上挤满了成千上万的男女老幼,旌旗招展鼓乐喧天。瓠口幕府前的云车将台下,姬胡君臣人人都在可着嗓子说话,尽管谁也听不见谁,却依旧是乐呵呵地高声诉说着。
将近午时,水司马来报:瓠口之外的所有斗门,渡槽,跌水,过水,干渠,支渠,毛渠的交接口再次查勘完毕,无一差错;干渠两岸的迎水民众井然有序,只待放水。
姬胡闻报,向荣夷挥手高喊了一句:“开渠放水——”
荣夷会意,转身利落地走上将台,一劈令旗,将台前云车上的大纛旗左右三摆,漫山遍野的鼓乐喧哗便渐渐平息了下来。
周厉王姬胡率领着全体大臣,整齐地在台后站成了一个方阵。
“吉时已到,大王击鼓告天!”荣夷洪亮嘶哑的声音回荡开来。
年轻的天子走上将台鼓架前,接过幕府司马递过的一双长长鼓槌,拱手向天,奋然高声道:“大周王姬胡祷告上天:引涝入川,开渠灌田,乃关中庶民生计之根本。天公旱田,白碱丛生,逼我周人与天争路,以血肉之躯奋力死战,方引得涝水入川。周人不负上天,上天亦不负周人!愿上苍护我大周,保我涝水滔滔,长流不断,井田绿野,岁岁丰收!”
姬胡的鼓槌用力打上牛皮大鼓,隆隆之声震荡峡谷。呐喊声浪顿时淹没了峡谷山塬。
一时平息,荣夷声音复起:“水工令开渠放水——”
宣呼落点,四名军士抬着一张军榻出了幕府,山塬人众立即肃静了下来。
三日之前,全部渠道刚刚验收完毕,还没来得及到周王行营交令,姒禹便昏倒在了瓠口峡谷的山道上。待姬胡领着太医赶来,他已被先到一步的荣夷与吏员们抬进了幕府。
太医一把脉,马上判断这是目下官吏都有的“河渠病”,也就是操劳奔波过度以至于脱力昏迷。可姒禹略有不同,诸般操劳引发了多年的风湿老寒腿,悉心静养百日可保无事。姬胡当即吩咐,老太医从行营搬进河渠幕府,专门守着姒禹诊治。
姬胡还重重撂下一句话:“要什么东西随时报我,便是要龙肝凤胆,也给你摘来!但若人没了,孤便要你的人头!”
姒禹卧榻,这放水大典便缺了一个最要紧的人物,虽说不关实务,却有着说不出的缺憾。荣夷反复思忖,主张周王亲自号令放水,只要激励人心完满大典,似可不必因一人而耽误放水日期。
姬胡断然摇头:“主持成渠放水,乃是水工至上尊荣,纵是孤也不宜取代。走,与老令说去。”
幕府大帐内,刚服下一大碗汤药的姒禹,疲惫地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愣怔怔地看着姬胡,嘴角抽搐着说不出话来。
姬胡高声道:“老令啊,没有你,便没有这涝水大渠!放水大典,谁也不能取代你呀!到时抬你出来,只须摇摇号令,成么?”
那一刻,姒禹沟壑纵横的黝黑脸膛骤然间老泪纵横,一声不吭便昏死了过去。
自后三日,眼看大典在即,荣夷每日都要去探视,可每次都只看见姒禹在昏昏大睡。今天,他行么?
万千人众的灼热目光之下,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姒禹从军榻上坐了起来,又站了起来,撑持着那支探水铁尺,缓慢而沉重地一步步向将台走来。司礼的荣夷惊愕地不知所措,疾步迎来想扶他,又觉不妥,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姒禹走上将台,竟然已是一头大汗淋漓。
此时,峰顶的大旗遥遥三摆,表示引水口已经一切就绪。只见伫立在将台上的姒禹像一段黝黑的枯树,凝目远望着峰顶龙口,缓缓举起了细长的探水铁尺,猛然奋力张臂,砸向了牛皮大鼓。鼓声一响,荣夷立即飞步过去,张开两臂揽住了摇摇欲倒的姒禹。
“水!过山了……”姒禹黝黑的脸猛然抽搐了。
“老哥哥快醒来!水头来了!”荣夷摇着他,说不清是哭还是笑。
此时遥闻得峰顶一阵号角一阵轰鸣,隆隆沉雷从天而降,瓠口峡谷激荡起漫天的白雾黄尘,一股浓烈而又清新的土腥水汽立时扑进了每个人的鼻中。两岸万千人众的忘情呐喊伴着龙口喷激飞溅的巨大雪浪,轰轰隆隆地跌入了瓠口,冲向了峡谷。
姒禹猛然醒转,忽地起身一吼:“水雷如常!涝水渠成——”
一句末了,又是摇摇欲倒。荣夷堪堪扶住,祁仲已经飞步抢来,双手一抄便要托起姒禹去行营救治。姒禹却倏地睁眼:“不!老夫还要走水查渠!”
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直挺挺地从祁仲臂弯中挣脱出来。此时,姬胡大步赶来,听荣夷一说立即高声下令:“祁仲,驷马王车!”
九尺伞盖的青铜驷马王车辚辚驶来堪堪停住,姬胡恰恰大步赶到,不由分说将姒禹扶上了宽大的车厢。车中少年内侍扶住姒禹坐靠妥帖,姬胡便是高声一句:“老令,你只坐在车上听水。但有纰漏,只敲伞盖铜柱!”
姒禹满脸通红连连摇手:“大王,此事不妥,老臣能走……”
姬胡哈哈大笑:“妥!老令纵然能走,今日也得坐车!”
说话间荣夷赶到,姬胡匆忙一挥手:“孤去赶水头,太子傅后边查渠。”
当峰顶巨大的龙口开启,清澈的涝水翻卷着巨浪扑入瓠口峡谷,漫漫人群便开始了由渠首渐次发动的欢呼奔跑,不疾不徐,一浪一浪地伸展到山外,伸展到茫茫干渠。水头一入干渠,赶水头人群便有了种种乐事,欢笑喧嚷声连绵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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