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应夫人没有理会老者,依旧是望着大屏若有所思,反正有幕离隔着,也看不见她脸上是何种神情。

    “夫人,主东业已退听了。”老者的炯炯目光盯住了黑纱:“主东不见客,这也是碧彤楼的法度之一。夫人若不见谅,买卖就此完结。只需交一千金而已。”

    黑纱后传来银铃般的娇笑:“既然如此,客随主便。孤竹转胡女。立约。”

    “夫人明断。”老者顿时恢复了恭谨神态,跪坐在应夫人对面,从大案上拿起竹笔在石砚墨汁中轻轻一蘸,在宽条竹简两行字的留空处分别填写上了“三千金”与“孤竹转胡女”八个字,恭敬地双手将竹简捧到应夫人面前:“请夫人留名烙记。”

    应夫人却不去接,只向身侧退让一隅,应原从后方上来接过竹简,从怀中皮袋拿出一方铜印,在猛火油灯上烤得片刻,在竹简右半下方的空白处一摁,嗤的一声轻响,抬起铜印,竹简上赫然现出了一个焦黄的奇特记号,似山水环绕,又似怪兽纠缠;再拿起竹笔,在记号下写上了四个古老的篆字——应氏伯原。如此炮制,又在左下方烙记留名,将竹简推给了大案对面。

    老者笑道:“先生印记大雅,书法工稳,我等望尘莫及也。”

    说罢从腰间革带抠出一方墨绿色石印,也在猛火油灯烤得片刻,在应原印记旁一摁,一个似黄发白的印记清晰凸现出来。烙好两方印记,老者拿起竹笔又写了两次,恭谨地递过来道:“请夫人与先生验证。”

    略一端详,应夫人心下一跳!这方印记线条古奥纷繁交错,粗看似江河流淌又似群山嵯峨,实则却是一种十分古老的文字——籀文!应夫人毕竟出身江汉诸侯之家,知道这籀文本是夏商周三代刻在钟鼎上的一种铭文,因其古奥难写,日常书写多不采用,渐渐唯能在三代青铜器上见到,故此也被士人称为“金文”,也有人称之为“大篆”。进入西周中晚期,这种古奥的文字已经少有人用了。

    “足下印记倒是有趣。”应夫人淡淡一笑递过竹简:“割契。”

    “此乃主东印记,老朽也不识形。名字是老朽的,林伯桑。”老者说着话,左手拿起案上那根细亮的铜丝在猛火油灯上一阵烧灼,待铜丝中段烧红,右手将竹简啪地卡进那座铜支架,烧红的铜丝对准竹简中是的粗线勒了下去。

    如此两次,宽大的竹简在一阵淡淡青烟中分作两半,中间那个“约”字也恰恰被勒成两半。

    “立约已成,请夫人收好。”老者递过一半竹简,拱手笑道:“请夫人稍待,马上初相。”

    趁这位林姓老者离去之时,应原凑近低声问道:“夫人适才为何突然提及管姬之事,险些惹得买卖告吹。”

    “当初卫釐夫人凭着一个管姬,便让卫伯余与石氏离心离德,终至其身死国失。而今我要效仿她行事,一时兴起而起,无妨。”应夫人淡淡说道。

    “只是,夫人。”应原有些疑虑:“这个转胡女纵然美艳非常,然那番轸对我应氏防范心极重,由何人献上为宜?”

    “何人?他不是和公子围走得近吗?就交由番围去做吧。”

    “可是,番围与我应氏素无什么来往,如何肯心甘情愿受此驱使?”

    黑纱后传来一声冷笑:“如何让他心甘情愿?他最想要什么?你府上那个娈童,不会舍不得吧?”

    应原脸上现出一缕十分复杂的神情,似是难舍,又似是在下狠心,一番挣扎之后,终于咬定了嘴唇:“应原一身一家都系夫人荣辱,只要夫人所需,性命皆可不顾,何况一娈童乎?”

    “这就好。”

    说话间,大屏后一阵搬运重物与器乐的声响。那老者已回头,向着应夫人一躬道:“请夫人初相,是先晤面还是先观其乐舞。”

    “枯坐半日,甚为无聊,先观乐舞吧。”应夫人答曰。

    “乐起——舞——”老者冲着大屏后高喊道。

    一片丝弦奏出了悠扬轻快的乐曲,顿时使人想到了春日的胡地草原。乐曲稍顿,一个紧身胡服的壮汉大步出场,在厚厚的地毡上飞身窜跃着捕捉那不断啾啾鸣叫的飞燕。

    随着一声清越的鸣叫,应夫人只觉眼角绿影一闪,一个绿衣女子飘出大屏从案头轻盈地飞了过去,一幅长长的锦带拂过应夫人的黑纱,她不由自主地惊叹了一声:“呀!飞天仙子也!”

    一声惊叹之中,丝弦声大起,绿纱锦带的女子已经在大红地毡上飘飘起舞。

    胡服壮汉兴奋地追逐着不断飞过眼前的燕子,绿纱燕子则飘忽无定地上下翻飞,与草原猎人尽情嬉戏。绿纱女子时而飞身掠起,时而灵蛇般贴地游走,轻盈柔美的绿影闪电般在大厅飘飞。正在应夫人与应原眼花缭乱之际,胡服壮汉一个飞步,终于抓住了飘飘飞翔的绿色锦带——燕子被猎人捕获!

    但闻一声短促的鸣叫,正在飞掠大厅的绿纱女子神奇地随着锦带悠然升空,倏忽倒退飘落在胡服壮汉高高举起的一只手掌,骤然陀螺般飞旋起来,裙裾飘飘锦带翻飞,整个大厅都被一片绿色笼罩。

    “妙!真乃天生尤物是也——”应夫人忍不住高声叫好。

    绿纱女子单足踩在壮汉手掌之上,红着脸拱手旋身一周,轻盈落地,毫无声息。人们这才注意到这个女子是何等惊人的佳丽,且相貌实在异常:似胡非胡,似中非中,一头瀑布般长发非红非黄又非黑,似红似黄又似黑,鼻梁挺直肌肤雪白,眼窝半深,两汪秋水波光盈盈欲诉欲诉。直叫人望得一眼欲仙欲死。

    “夫人是否初相中意?”老者躬身恭敬问道。

    应夫人将竹简递给应原,起身道:“就是她了。足下只随我来搬金。人,半月之内来接。”说罢便移步出门。应原一拱手说声请,便陪着老者匆匆跟了出来。

    车马场上,应夫人的豪华辎车旁已经新停下了一辆封闭严实的铁轮车。应夫人对老者说:“此乃全数,先生随足下清金,我先告辞了。”

    老者连忙深深一躬:“夫人走好。半月之内,老朽随时听候夫人吩咐。”

    林伯目送着应原的铁轮车辚辚而去,这才回到碧彤楼复命。

    “主东,那二位客官已远走。”

    摇曳的烛火下,巫隗明艳的脸庞斑驳影现:“等了这么久,终于鱼儿上钩了。确定是番夫人应氏么?”

    “已经打探过,两车皆是由番宫驶出,是那应夫人无疑。主东谋事,万无一失。”林姓老者一脸的崇敬之情。

    “转胡姬如何?都做好准备了?”

    “主东放心,此女视姬多友为杀父仇人,对召相扶持的番君亦有切齿之恨,定会听从主东的安排,在这鄂番两国掀起惊天波澜。”

    “这一次,可不要再有纰漏了。”

    老者闻言大窘,躬身致歉道:“上回是老朽一时失察,收留了那个猃狁小裨王,险些给主东引来杀身大祸。幸亏主东不计前嫌,老朽真是无地自容也。”

    “罢了,罢了。但愿这回咱们都没看错人。”玉帘后传来悠悠一声长叹。

    应原奔波了大半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自己府中,刚入内室,却见一个红衣身影迎上前来抱住了他:“将军怎的这么晚才回来?叫奴等得好心焦也。”

    应原抚摸着扑到自己身上的枭娜腰身,心意大动。这可不是他的侍妾爱姬,乃是一名豢养府中的娈童。他本是番国边地一个市井少年,被选入番宫做内侍,当年尚未净身。正逢世子番轸北逃洛邑,便趁着宫中大乱无人理会之机逃了出来,混迹与市倡行做了一名乐工。

    其实,应原正奉应夫人之命为新番君物色料理起居的贴身随员,恰在一家歌舞坊发现了俊美又伶俐的方阿满,一时心旌荡漾,悄悄带回府中养为男宠。这方阿满亦很是奇特,男身偏有女心,爱着一袭红衣,觉得自己便是一个窕窈少女了。枭枭娜娜又利落仔细,将应原服侍得无微不至,弄得应原冷落了自己的几房妻妾,而夜夜只与这方阿满共枕了。

    渐渐地,方阿满的名身传了出去,竟引得一些公子哥儿的垂诞,番公子围便是其中最急切的一个。

    是夜,应原近乎狂暴地数次贯穿了方阿满女儿般的身体,这才告知他:“明日,准备准备,送你去公子围府上。你可得听话呀!”

    方阿满水汪汪的大眼溢满了泪水:“我不去,奴家只想跟着将军!”

    “我也舍不得你呀!”应原拥着柔软的赤身,笑道:“你也知道如今国中的情势,新番君与夫人几成水火之势,这朝内朝外他不过是个孤杆国君,若不是外头有鄂侯支撑着,这位子哪里坐得下去?你只需助我应氏成事,届时大功告成之日,封你做个宫城令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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