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  他低眉,像是用尽所有力气,才吐出几个字:“你叫我什么?”

    “爹爹。”

    身后的声音稚嫩带着丝哭腔,  抽的陆行云心弦猛然一颤,心头涌起惊涛骇浪,惊喜、感动、潮湿混杂着酸楚的感觉,  将他整个人淹没了。

    泪尾骤红,  他深吸了口气,  强自压住鼻尖的酸涩,  回身蹲下,扶住他的肩膀,含着泪绽出温柔的笑意:“好孩子,  走之前,能听你唤我一声爹爹,  我死而无憾了”

    烨烨鼻头一红,哽咽道:“爹爹,  爹爹,爹爹”他连着唤了十几声,  像是要把这几年缺得都叫完。

    他每唤一声,  陆行云便应一声:“哎!”

    父子两唤着应着,声音由低到高,  越来越激动。最后烨烨再也忍不住了,  泪水破眶而出。

    “爹爹!”他大喊着,  扑进陆行云怀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肩膀不停地颤抖。

    陆行云心头似被刺了一剑,割出长长的口子,  揪的心尖一阵阵的痛。他眼眶骤酸,紧紧搂住烨烨,将脸贴在他头上,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好孩子,爹爹在这,在这。”他的声音沙哑颤抖,似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清浅的流光下,陆行云闭上眼眸,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沾湿了烨烨的头发。

    父子依偎着,隐忍地宣泄着彼此的感情,如小树倚着大树,于静默中交汇着彼此的血液,温暖彼此的心。

    望着此情此景,姜知柳眼角一湿,心头似水雾漫过,泛起潮湿又酸涩的感觉。

    烨烨他还只是个孩子,他也渴望有父亲、母亲都陪在他身边,给他温暖和依靠。可她却剥夺了他这个权利,她是不是太自私了

    袖中的手骤然攥紧,她瞥过头,压住眼底的湿意。

    良久,陆行云终于松开烨烨,拂了拂他白嫩的小脸,红着眼,扬唇温柔一笑,眉梢眼角蕴满温情与柔软:“烨儿,爹爹要走了,你是个男子汉,以后就由你代替爹爹,保护你娘,好不好?”

    烨烨咬了咬唇,眼眶更红了:“好”

    “乖,真乖。”

    陆行云在他额上亲了亲,闭目深吸了口气,强压住眼泪汹涌的酸涩,又紧紧地抱了他一下,这才站起来。

    他转眸,望向姜知柳。见她静静地凝着他,清澈的眼眸如一汪幽潭,深邃宁静,恍惚间似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到他看不清。

    他的手紧了紧,胸口似被什么揪住,千言万语在喉间缠绕,最后只轻轻地道了一声:“保重。”

    “嗯。”

    姜知柳抿了抿唇,声音轻浅地好似一阵风。

    陆行云深深地凝着她,眷恋不舍,像是要将她的轮廓一笔一画刻进心底深处,心口也似蚂蚁在啃噬着,越看心就越痛,可他的眼神却更加贪恋。

    片刻后,他深吸了口气,眸光一定,紧紧地攥住拳头,朝姜知柳拱了拱手,扬唇,绽出一缕似骄阳般明亮的笑容。

    然后转身,大步往外行去,身姿笔挺,面上笼着坚定的光芒,寒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与衣衫。

    红衣烈烈,似冰雪中灼灼绽放的红莲,孤傲坚韧,好似前面是万丈深渊,他也会义无反顾地跳下去,无惧无冤亦无悔。

    风雪中,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姜知柳眸光微恍,明明是一个人,可她觉得,他与方才似乎有些不大一样了。

    出了院子,陆行云回眸,深深地看了眼院里的倩影,这才举步登上马车,伴着轻轻的摇晃,马车发出咕噜的车轮声。

    这声音如同碾在陆行云心口上,越碾越重,将心脏压的血肉模糊。他捂着胸口,手越攥越紧,指甲都扣进了肉里,可他一点都不觉得痛。

    他扯了扯唇,眼眶猩红,凄然的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滑落,滴在手背上,湿润滚烫。

    终于,这一天还是来了。

    他笑着,眼底似洪水泛滥,蕴满了无尽的痛楚与凄凉。他以为他想得足够清楚了,可这一刻终于来临,心依旧是那么痛,像是被刀子戳了无数个窟窿,又像是有寒风顺着心口的洞往胸腔里倒灌,在钻进每一寸血肉,连骨头缝和头发丝都是痛的。

    忽然,他喉间一腥,哇地喷了大口的血,将衣衫和地毯都染红了。

    听到动静,书庭忙掀开车帘,看到他身上的血时,眸光一紧:“侯爷,你又”

    “嘘。”陆行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脸色发白,声音里满是疲惫。

    书庭点点头,目中露出叹息之色。虽然陆行云没说,可他知道,他是不想让老侯爷两口子知道,他们本就对姜知柳生了极大的芥蒂,若再知道他又吐血了,只怕又要迁怪她了。

    从杭州出发后,因老侯爷两口子年迈,陆行云身子又大不如前,所以选择了水路,且赶得不疾不徐,一路上花了将近两个月,在暮冬时才赶回京城。

    得知陆行云回来,一房、三房立即出来相迎,还说了不少客套话。陆行云只淡淡应了,便寻了借口回翰海苑。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两房眼底都闪过锐色,自陆行云去了青州,他们也在暗暗打听陆行云的事,只隐隐知道他受伤了,现下见他安然无恙,心里不知多恨。

    老侯爷两口子了结了陆行云辞官的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修整了一日,整理好仪容,立即携陆行云进宫觐见,一番跪拜请罪自然是少不了的。

    皇上本就爱惜他是人才,又见他重情重义,虽然有些气他意气用事,但也只喟然一叹,没有多加惩罚,只训斥了一番了事。

    自此之后,消失了大半年的陆行云再度回到朝堂,对于他失踪那段时间的经历,朝中流传着各种传闻,有说他因为夫人之死,看破红尘出家的,有说他为了遇到仇家行刺,坠崖身亡的,还有人说他又钟情与别的女子,纠缠不休。

    众说纷纭,都半真半假,对于这些流言,陆行云淡漠置之,从不多解释一个字。

    凌云寺的了空和尚云游回来,听闻他的传闻,特来探望,一人坐在廊下围炉煮茶,一边对弈一边闲聊。

    说完游历的见闻后,了空捻了颗黑子放下,淡然一笑:“佛经里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位皇子执着于皇位,做下许多恶事,后来兵败,他被逼得跳崖,那悬崖足有千刃,可他却没有死,他在崖底躺了三天三夜,回来后就落发出家,到处行医救人,那位心狠手辣的皇子仿佛已经死了。”

    [1]

    “后来别人问他,在悬崖下见到了什么,他说看到了夕阳。那么陆施主,你又在悬崖下看到了什么?”

    迎着他澄澈如清泉的目光,陆行云一恍,低眉,捻了颗白子落下:“我看到的也是夕阳。”

    了空了然地笑了笑,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所谓执念不过是求不得,唯有勘破,方得自在,如今你已经自在了。”

    “自在”陆行云一凝,挑唇,眼里笼起一层薄雾:“佛说无爱亦无忧,无爱亦无怖,我心里还住着一个人,如何能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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