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天上的父,我闭口不认罪的时候,因终日唉哼而骨头枯干。黑夜白日,你的手在我身上沉重,我的精力耗尽,如同夏天的干旱…”

    “我向你陈明我的罪,不隐瞒我的恶,求你按你的仁爱怜恤我,按你丰盛的慈悲涂抹我的过犯,求你将我的罪孽洗除净尽,请原谅我,请原谅我…”

    晦暝的光影之中,宽袍男人低声忏悔完,含着浑浊的泪花、无比虔诚地吻了吻胸前的十字架,旋即踩上板凳,拉下绳索套住自己松弛的脖颈。

    男人握住绳索,双眼紧闭,颤颤巍巍地踢掉了板凳。

    呜咽,挣扎。

    溢出眼眶的老泪划过皮褶纵横的、皱巴巴的面颊,轻轻落到那枚十字架上,滴答,荡漾出一丝璀璨的清光。

    眼皮包裹着的眼珠子微微转动。

    费力掀开道缝隙,入目是白,小范围的、紧挨着漆黑边缘的恍惚的白。

    无穷无尽的消毒水味,疼痛争先恐后攀爬上感官神经,大肆鞭挞。

    她长眉微颦,很不舒服地哼出声。

    连晞见状立马放下报纸,凑近问:“醒了?”

    秦尤想坐起来,脑袋却好像有千斤重,最终放弃,右眼又好像蒙着什么软乎乎的东西,抬指摸,是层纱布。

    连晞说:“你眼角被玻璃渣子划伤了,幸好没伤及视网膜,做完清创伤口痊愈就能恢复了。”

    秦尤只问:“贺峥呢?”

    连晞期期艾艾,露出个难以名状的表情。

    秦尤:“?”

    秦尤:“死了?”

    连晞:“……”

    连晞嘴角抽搐:“听你这意思是巴不得人家死啊。”顿顿又道:“没死,在icu昏迷着呢,他伤的重,断了四根肋骨,脊柱错位,颅内损伤,医生说…”

    “?”

    “醒来也很可能高节位瘫痪。”

    秦尤面无表情。

    连晞瞧她一眼,又说:“你还好,只是胳膊骨折和脑震荡。”

    能不好么?贺峥那不要命的傻逼不是替她挡着么?

    秦尤又问:“我躺多久了?”

    “两天。”

    两天,48小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令天下大乱。

    料到她心中所想,连晞将这两天内情况尽数禀告:“东西被抢走了,但孩子们都安全回家了,毫发无伤,鲁宾孙和他名下产业正式被警方立案调查,还有…神甫上吊自尽了。”

    秦尤:“唔。”

    这个神甫正是当初3号录音带说的那位,喋喋不休的三秒老人。

    此前查到天堂口和旁边圣心修道院的“暗通款曲”后,他们就想过要么先把神甫逮回来盘盘,兴许能从他嘴里撬出强/奸集会里其他人的名字,但鉴于对方德高望重,他们又没实质性证据,遂暂且作罢。

    被囚禁在地下的流浪儿一经救出,龌龊不堪的丑事曝光,这位德高望重、颇受教徒爱戴和信仰的老神甫便承受不住来自教会的批判与上帝的责令,先一步畏罪自杀,下地狱忏悔去了,连着秘密都埋进了坟墓里。

    连晞踟蹰着又道:“还有”

    “还有?”

    “双胞胎也死了。”

    “什么?”这下秦尤是真的火了,躺个两天死这么多人,“死了?怎么死的?”

    “尚在查证,等警方通知。不过我怀疑是鲁宾孙开始销毁全部相关证人证据了。”

    秦尤现在脑子里就是一团乱哄哄的糨糊,压根无法条分缕析地琢磨错综复杂的案情,她只问:“还有什么人死了?”

    “没。”连晞试探性道:“要不要去看他?就在隔——”

    “不去。”她果断否决。

    连晞倒也不讶异,反正秦尤的脑回路她从来就没真正搞懂过,这出了车祸,被撞傻了也说不准。

    “那你躺着吧,好生休养,轻轻在医院陪护,她刚去上洗手间还没回来。我得去一趟红妈那,孩子们还没个真正安全的落脚地,宋鸣说联系到几家志愿机构,我去帮帮忙,顺便再问问那些回来的,有没有更多的线索。”

    秦尤点头。

    连晞甫一离开,她便四下翻找手机。

    入院时的随身物品不知道被丢哪儿去了,不过她转念想想,车祸那么惨烈,车都成了废物铁疙瘩,手机八成也粉身碎骨了。

    她只能等菜鸟助理周轻轻。

    可等半天懒人屎尿多的小助理还不出现,无奈,她掀开被子,托着自己打了层厚厚的石膏的左手下床。

    胳膊骨折,腿没骨折,又躺了两天,回了半成血,行动还算利索。她推开病房门左右张望,一眼就捕捉到了余小曼。

    妇人坐在不远处的长凳上,勾着腰,双手紧绞,时不时望向跟前的重症病房,时不时又抬起手背拭泪。

    整个人笼罩在莫大的悲凉、焦灼与无措当中,显得就像撮干巴巴的枯枝烂叶,一点都没了往日“泼妇”般的精神气儿。

    秦尤想想还是走过去。

    余小曼面容憔悴,见到她微微一笑:“小九,醒啦,没事吧?”

    她摇头。

    “好,没事就好。”

    余小曼缓慢说着,目光又挪向那病房,尚处于监护当中,探视时间有规定,这会儿门窗关地严严实实,什么也瞧不见。

    秦尤却有种庆幸,瞧不见更好,她甚至都不敢转眼,将视线投往那个方向。

    “我有时候真后悔让他去当了警察,真的…”余小曼喃喃呓语,心酸的泪水黏连着眼褶,“之前有一次,差点打中他心脏,差点…”

    “这小子命大,回回都能死里逃生,这回也一定能的…”她扭脸看她,求证似的苦笑:“对吧?”

    秦尤答不上来,也再听不下去,一声不吭匆匆离开。

    周轻轻终于料理完了三急,秦尤用她手机叫来肖恩——本来当初招募肖恩是用于保护连晞的,无奈肖恩是把特别薄的刀刃,需要调/教和磨合,连晞不一定驾驭地住,遂归为她用。

    肖恩就在医院,老黑也受了伤。他来的很快,秦尤边在周轻轻的协助下更换病号服,边问:“人呢?”

    肖恩默不作声地望着她娉婷的肢体曲线,等她穿好衣服回过头来,四目相对,他在她眼底捕捉到一抹相似的、黑水般的阴冷。

    秦尤走出医院才发现下雪了。

    洋洋洒洒如绒毛,白了整座城市,其间点缀着绚烂的金红。层叠如盖的冷松下,彩灯与铃铛布置得琳琅,摇曳出缤纷的色。

    她这才又发现——

    元旦,新年了。

    她驻了会儿足,低头钻上车。

    “吱嘎”,铁门打开。

    男人被反绑在凳子上,脑袋耷拉昏迷不醒,小窗堪堪透进来点光,照亮了他汗津津的后脖颈。

    一盆水兜头而下。

    冬日温度低,小黑屋本来就冷,凉水浇灌,登时将他刺了个遍体寒颤。

    男人竭力掀起眼皮。

    昏沉视野里,女人戴着顶苏联军帽,外面裹了件狐裘,但不显臃肿,反而演绎出种气势逼人的矜贵,右眼还蒙着个眼罩,看上去就像什么中世纪的女海盗。

    肖恩搬来把椅子,秦尤施施然坐下,跷起二郎腿目光散漫地打量他。

    沉默无声一阵,她起身,踱步至他面前,嗓音如同午夜电台念诗,轻而暧昧:“读过聂鲁达么。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秦尤端起他下巴,勾唇道:“是不是很美?”

    男人喉咙沙哑:“你你想怎么样?”

    “很简单啊,情报。”秦尤摁着打火机,点上烟道:“你跟着他跟了十年,十年,从他还是个给人擦鞋的皮鞋匠的时候起,再到如今腰缠万贯的娱乐老总,你一定清楚他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换句话来说,你就是那个替他干脏活的。”

    “…死心吧,我不会告诉你任何事情。”

    “你以为他会来救你?他现在自己都自身难保。”

    “那又怎么样?并非所有人都像你们一样,都是背信弃义的告密鼠辈。”

    秦尤轻笑起来,唇弯的弧度较大,撕扯到枯燥的唇皮,略微的刺痛。

    她不紧不慢地掏出唇膏,抹完一圈,对着镜子用指腹揩了下那丝血色,举止投足分外优雅。

    她徐徐道:“龙勃罗梭曾提出一个很有趣的观点,他认为犯罪人是人的变种,一种人类学学型,先天退化现象。你看,当今文明的原则就是我们不能降格到罪犯的标准,否则我们就与罪犯无异,但你我不同,我们就是罗梭观点里的变种人,我们更加…”

    “原始。”

    言罢又凑近他,肖恩心领神会地掰开他的嘴,她接着莞尔道:“当然也就是说,我们能做文明人不能做的事情。”

    下一秒,燃烧着的烟蒂扎进他鲜嫩的舌苔,一阵烤肉般的兹兹响,还冒烟,阿三扭曲着五官痛苦惨叫。

    及至捻灭才松开,阿三眼神像淬了毒,忍着舌苔烧灼般的痛楚,不屈不挠说:“要杀赶紧,别废话!”

    “杀你?”秦尤像听到个笑话,“别这么天真,你是目前唯一的突破口,我怎么会杀了你呢?”

    “不,我是要折磨你,让你活又活不成,死又死不了,形如地狱,届时,你自然会好好衡量,义气和解脱到底哪个更重要了。”

    她嗓音很轻,落在这方天地里,近乎像情人间的呢喃,可却着实叫人不寒而栗。

    阿三止不住地抖若糠筛。

    她再度轻笑,向肖恩道:“留给你了,好好玩吧。”

    肖恩竟难得笑了下,像个顽皮的孩子得到了奖赏的糖果,他缓缓走向阿三。

    身影就像躲不开的梦魇、深海中弥漫的浓雾,阿三眼里的惊惧愈演愈大,使劲后退:“你、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

    伴着宛若音乐的动听的惨叫,秦尤甚是愉悦地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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