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尤开着车漫无目的,拐了好几个弯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又掉头直往郊外奔去。
阴云像发霉的棉絮,厚重地黏着苍穹,她出来时没看时间,现在也懒得去看,盲猜是炊烟袅袅的向晚。
郊外青山低矮绵延,朦胧地像卷诗意的水墨画。
平坦大道曲折幽深,两边林木遮天蔽日,苍翠的枝桠往中间聚拢,拢成了一段玄妙的森林秘境。
至半山腰停了车,孤苦的守墓人如同独钓寒江雪似的,坐在小房子门口拿刀缓慢用力地削着一根木头——也不知道是要做成什么工具,见有人来他眼也不抬,只一下又一下地削着。
秦尤沿着爬满青苔的石径一步步上去,远远望着像个苍茫佛尘中的苦行僧。
第九列第七排,两人的坟墓并地而坐。
她当时很想把她那个爹的骨灰扬了,一股脑倒进马桶里冲走,让他生生世世都烂在下水道里,但最终也不知道为什么没这么做。
或许是顾及木枝的面子,木枝那么爱他,甚至舍得生死相随共赴黄泉,她肯定不乐意自己丈夫的魂魄被永生囚禁在脏臭污浊里。
没有凋谢的鲜花,坟前野草疯长,几乎淹没了墓碑。她不来祭拜,记忆中的次数寥寥无几,但她不来,总有人来。
秦尤稍稍弯下腰,抬手扒拉开藤蔓一般的野荆棘,一如既往的,墓碑上被红色记号笔画满了大写的叉叉与各色唾骂,像一圈圈鲜艳深重的枷锁,困住了两座墓碑底下埋葬着的魂灵。
她没去擦,擦不掉的,也不想去擦,草也不想除,什么都不想干,维持这幅荣光的原样吧,这就是你们流芳百世的徽章。
她定定地立着,定定地瞧着,良久才冲“秦述”二字轻嗤一声:“去你妈的。”
秦尤转身下山。
走到墓园门口时,那守墓人已经完成了他的匠心之作,竟神奇地演变成了一把斧头。
守墓人掂了掂那柄斧子,留意到她打量的目光,便扭过那张皱纹纵深的泥塑脸,冲她不冷不热地说了句:“路上下雨,小心点。”
这斧头怪是个乌鸦嘴,行驶到半途竟然真的下起了瓢泼大雨。
简直没有任何征兆,就像青天忽而捅破了一道口子,倾盆雨水如注,瀑布般瞬间将漫漫前路洇成了泛滥汪洋。
车灯堪堪照白了几米的路面与虬结的树干,涨潮似的雨水一茬又一茬地从挡风玻璃汹涌而下。
视野成了一片晃动的波光魅影,两根瘦弱的雨刮器摇如旋踵,也不曾拨开一片清明的前方。
秦尤开得吃力,使劲想看清楚路况,不料一个转弯,车头突然间砰地一声!像是撞上了什么东西!
她心头一震,一脚下去急刹声像是指甲划过黑板,凄厉又刺耳。
挡风玻璃上糊了一滩淋漓的血,她惊魂片刻,忙不迭推开车门下去查看情况。
雷雨交加,阴风阵阵,一道闪电彗星似的猛地从当空劈下,轰隆一声,地面顿时煞白一片,将尘埃都逼得无处遁形。
是头小鹿,通体倒在血泊中,死不瞑目的鹿眸还直勾勾地盯着她。
秦尤浑身僵硬,被骤雨给打地背脊都刺痛,寒风刮骨而过,掀起的凉意直从脚底蹿上后脖颈。
就这么狼狈地暴雨中僵了一会儿,正要蹲下身时耳边又传来怪异的动静,像是枪支上膛的声音。
下意识侧眸循去,一柄枪杆隐藏在灌木丛中。
枪杆后方,男人神色严肃专注,旁边还窝着个小女孩,跃跃欲试的好不兴奋,脸蛋俨然是年幼的自己。
秦尤呆了呆,扭头去看地面,那被撞死的小鹿不知何时站起来了,这会儿正安然无恙地环顾着四周!
地上丁点儿血迹都没有!
惊讶、茫然、困惑、混沌千般心绪万花筒似的爆炸,烟炎直把她给卷了个头昏脑涨,神经简直快分崩离析了。
来不及思考自己这到底是见鬼了还是纯粹的梦魇,她甫一瞧见男人指尖扣下扳机,便立刻弯腰抱起那小鹿躲避:“不——”
枪声轰然乍响。
秦尤猛地从方向盘上直起身!
一口冗长的凉气深深从喉管里倒抽,额间冷汗津津,缓了好半天才支配着僵硬的眼珠子骨碌转动,打量四周——
是在中途,但没下雨,也没撞死什么东西。
盘踞在肺腑间的那股憋闷感这才逐渐散去
秦尤摇下车窗,探出脑袋四下张望,天色昏沉下来了,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阴森森的好像闹鬼,实在不宜久留。
收回视线正欲发动引擎,可谁知目光一转,又顿住了。
正前方赫然立着头毛色盈亮的小鹿。
与方才梦境里的、少年印象中的一模一样。
小鹿直勾勾地盯着她。
秦尤头皮炸了个七荤八素,心道:还来?一而再再而三的鬼把戏玩得不烦吗!
她毫不迟疑地用力揪了下自己大腿,“嘶——”疼得她直倒吸了口长气。
似是不相信,只觉自己入梦太深被那团东西给攫住了,于是又当机立断地抽了自己一巴掌。
好不清脆的一声响。
秦尤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揉了揉眼睛再定睛辨去,真的,活生生的,半分飘渺的虚拟都不带。
世间竟有这种诡异的轮回、玄学的古怪?
秦尤满腹狐疑地摁了声长喇叭,小鹿两只耳朵耸了耸,似是被噪音叨扰到了,却并不走开。
秦尤:“……”
她又惊又疑,倍感恼怒,这时耳边冷不防传来道平直的嗓音:“冲过去撞死它。”
一侧眸看到那张脸,不知道是给惊的还是给吓的,她连连后退,直逼角落,只感觉整个人都快被弄疯了。
她张大眼睛瞪着他,向来利索的舌头竟打了个死结:“你…”
男人不看她,只留给她一道凌厉又沉郁的侧脸,他目光仿佛停在某一平行时空的虚无处,又好似在悠闲自得地欣赏着满山遍野。
他不紧不慢道:“其实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人类并不是哺乳动物。像其他的狮子、豺狼、虎豹,它们再怎么凶残,也会跟生态系统同步维持着和谐的韵律,从不打破自然的平衡。”
“但人类不会,人类制造战争、融化冰川、污染海洋、屠伐森林、压榨奴隶,烧杀掠夺无恶不作。当彻底把地球祸害地无法继续赖以生存,便将魔爪伸向了宇宙中别的星球,寻找目标,转移阵地,以此类推,永无止境。”
“人类是地球上的痼疮,而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和人类相似,那就是病毒。我们的本质就是病毒,渴望侵略、攻击、占有、毁灭,这是我们骨子里无法磨灭的天性。”
男人目光微垂,落在那头不知是真是假是现实还是幻境的小鹿身上,嘴角牵起一丝诡谲的弧度:“当你看到被你撞死的、倒在血泊中的是头小鹿时,内心是不是有股你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庆幸?庆幸它只是头动物,而不是个人。”
“这点细微的差异可以扩展开很多命题,假如它不是鹿,而是一个盲人、一个哑巴、一个病入膏肓的老妪,你是否又会庆幸他不是个健全的人呢?届时你会怎么做?一不做二不休地抛尸,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秦尤脑子里空白一片,混乱地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男人终于扭脸看她,他面如冠玉仪表堂堂,细细分辨凉薄而凌厉的眉眼还依稀与她有三分相似。
他露出个极浅极淡又带着些嘲弄的残酷笑容:“你看,本性,你会忍不住去想,你压根控制不住它,不用继承我的基因,你生来便是如此,就像我们生来就拥有宰割弱者的权利。自开天辟地的创世之初宇宙就是如此构造我们的,这儿没什么高尚的真理,只有残忍的自然规律。”
“忘了什么公正和平等吧。是受了你那个警察男朋友的影响吗?你开始变得和大多数人一样天真愚蠢了。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被世界的看法所吞噬,他们从来不会问自己‘我是什么样的人’,只会问自己‘世界是怎么看我的’,所以他们摇摆不定。”
“但我们不玩那一套,我们勇于承认和接受自己的本性,不美化,不遮掩,不被虚词所左右,这就是我们的行事方式,坚定的存在主义者。”
“感到惊讶吗?你一直都沉默,希望这种沉默是你灵魂撞击你命运带来的后劲,从而让你真正意识到,老虎斑纹是不会变的,我们是不会变的。”
混乱没有被梳理清晰,反而更加浑浑噩噩,像无底的深渊、泥泞的沼泽。
秦尤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男人端正平和的面孔像一秒间撕破了皮,猛地放大至跟前,张牙舞爪龇目欲咧地吼叫道:“开上去撞死它!”
“快啊!撞死它!冲过去撞死它!”
“小九,撞死它!这儿没什么高尚的真理,只有残忍的自然规律!”
“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是宰割弱者的权利!”
“冲过去撞死它——”
声声如洪钟的回音激荡,千万条训诫此起彼伏地迸发!
她耳边群蜂围绕似的嗡鸣,两片嘴唇颤如寒蝉,一个极其渺弱的反抗的‘不’字宛若一缕气息被吐出口,而后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高昂,越来越凄厉,紧接着——
“砰——”
一声巨响,浓烟滚滚而升。
秦尤五感六识恍惚地厉害,当脚踝和小腿处的疼痛鞭挞至神经时,方才缓慢醒转。
身前是弹出来的安全气囊,视线微抬,又顿感天旋地转,林木都是歪斜横生的,险些令她以为自己仍旧被困在深层梦魇当中。
她晃了晃脑袋,勉强从碎冰渣似的挡风玻璃搞清楚了目前是怎么个状况——车头卡在了路边一颗岔开的树干里,漆面都硬凹下去一大块。
又得买新车了。
她叹息,一个肘击用力将被别住的车门撞开一道缝隙,拖着条残腿万分艰难又灰头土脸地爬了出去。
脚尖挨上地面便阵阵刺疼,她不由地皱起眉,敛眸瞥去,膝盖处皮开肉绽,小腿上还勾出一道长条的血口子。
她强撑着还没站直身体,背后又轰隆一声,卡在树干间的车辆顷刻被焚烧的烈火湮没,爆炸的冲击力再次将她给拍倒在地。
秦尤突然间就怒了,仰面冲着昏沉的天色暴躁大喊:“这就是你的能耐吗!你他妈有本事怎么不干脆弄死我?!啊!”
当然没人回答她。
四面万籁俱寂。
她气喘吁吁又怒不可遏地跟玄学作了会儿对,良久才彻底平定,一面支撑着爬起来一面在口袋里摸索手机。
本意是打给助理周轻轻,但或许是不想被员工看见她这个当老板的这幅灰头土脸的狼狈模样,遂指尖滑动拨了个别的号码出去。
她心想,反正他已经看到过很多次自己倒霉的衰样了,不差这一回。
奇怪的是他来得比预料中的快多了,前后相差不过七八分钟。
贺峥抵达看见的便是场惨烈的车祸,火势将车身以及树干都熏地黑不溜秋,而事故的主角却曲着一条鲜血淋漓的腿坐在路边好不优哉游哉地抽烟!
贺峥血压一下子就冲上来了,他毫不客气地拍掉她的烟,抓着她的下巴质问:“你他妈又在发什么疯?”
秦尤抬起眼皮掠了他一眼,没说话,只顺势攀住他胳膊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向他车,言简意赅道:“回去吧。”
贺峥给她气糊涂了,偏生打不得骂不得,他径直打横抱起她,余怒犹存地说道:“我就不该放你自己一个人呆着。”
秦尤独自离开后他还是不安心,又不好明着跟上去,于是追踪了她车辆的定位,看见她一路去了墓园。
他当然知道这里头都埋着谁,所以他很识相地没去打扰,只在山脚下等着,所以才会赶来的这么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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