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断他们的依然是克雷格。

    好生生的女婿见家人演化成针锋相对的伤人伤己,也着实让老父亲操碎了心。尽管明知他们的个性、坚持、立场注定会让这一段关系曲折,可是太突然的苦情筹码,委实叫人难以招架。何况,长辈面前,这两人想来已是克制,可想而知,平素的相处该是有多么……牙疼。

    他打断他们,一是不想再看这出苦情戏,二是为了一个名字。“你们刚刚说……贝鲁西斯?”

    克雷格介入得极为成功,布鲁斯和华尼托双双转头看来,一个惊讶,一个了然。惊讶的那个问道:“前辈认识?莫非贝鲁西斯……活了许久了?”

    大概是超自然现象看的多了,布鲁斯近来对超自然接受良好。

    了然的那个却未置一词。倒是她母亲反过来问她:“你知道?”

    “我有猜到。”她又一秒变回那个冷静的华尼托,仿佛之前硬生生要把自己剖开、把人家推远的不是她,“贝鲁西斯’阿姨’、’阿姨’念着的人,说过的话和你说的太过相似;他去过圣诞时的实验室拿到了糖果却被赶走;他进过在街角巷尾凭空出现很尖端却非时兴的研究所……种种迹象表明,他踏进了这个时空隧道。”

    但是这个隧道是曼因斯夫妇为她而留,无关之人接触不到、进入不能。无需说设下通道的曼因斯夫妇本人,布鲁斯也从她的步步推理中摸出些门道。

    “他的身上曾有我的印记。”她抬眼掠过每一个人,洞穿了他们未及出口的疑问,“我曾以血为引,为他做过一个护身符,以保他进入九头蛇视野前的性命无虞。”

    其实岂止性命无虞,她的护身符说白了是抑制剂,能在疗程里让他的变种能力趋近于无。贝鲁西斯可能已记不清,他并不长的小半辈子里,有过那一段近似常人的生活。虽仍会因阴鸷眼神遭人欺侮,可至少好过被当作怪物而霸凌。

    这些她从不与人说。因为在她一看来,一时的保护若为更长久的伤害服务,也便谈不上保护。说到底不过龌蹉的私心。

    “不算太久之前,贝鲁西斯和我们说起一个温柔小姐姐的故事。那时候的他已经进不来通道,但运气好时,我们还能听到他的只言片语。当时我就在想,我的希安娜长大了,一定也是那么个温柔的小姐姐。然后我发现我并没有错,因为他说的,就是你啊……”詹妮特伸手去触华尼托的面颊,注视着她的眼里含满温厚笑意,笑中隐有泪光。

    多年不见,詹妮特夫妇的眉目仍旧柔和,她却不复少时恬淡。她的眉眼依然清冷,不似少时无所欲求的潜心,却是风霜里浸出的冷,和骨血里嗑出的冽。这样的她,怎能叫人不心疼。

    “他还好吗?很久没有他的音讯,也不知过得如何。但我想,不论身在何处,他一定记得曾有一人如黑夜烛火,照亮了他的千疮百孔。”

    “也亲手把他推入万劫不复。”华尼托似乎笑了一下,嗓音压得很低,“他很好,还活着,只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也无法再在他的眼中,找到曾经的星光满布。”他被折磨得只余一具皮囊,和九头蛇里千篇一律的实验品没有差别。

    布鲁斯张了张嘴,却不知作何评价。旁敲侧击许久的下落,被她那样平淡也冷漠道来,他只觉一片心凉。他长久得注视着她,为没能早些进入她生命而惋惜。

    她没有抬头却不是没看见她的失望。让人失望,大概是狗苟蝇营之外,她这辈子最擅长的东西。她以为曼因斯夫妇的反应多少也该如出一辙。

    詹妮特却说:“既然他无法选择命运,忘却未尝不是一种馈赠。”

    她在错愕中蓦然抬眸,对上詹妮特包容但约见模糊的眉眼。那个即将消散、几乎为她忘却的母亲对她说:“希安娜,你本该是星光和希望中成长的未来之光,今生至此是我们的错。做你想做的,不必太过自责。等到尘埃落定,如果有那样一天,希望你能好好在人间活这一趟。不要再殚精竭力,不要再瞻前顾后,无须遮遮掩掩,对你想爱的人说想说的话、做你曾奢望却不敢付诸行动的每一件事。”

    克雷格握住了詹妮特,两双骨节分明但渐消失为光点的手托住华尼托的面颊:“我们已无法再陪你前行,但你要记得,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们都依然爱着你。无关生死。”

    像是飓风过境,又或是轻轻一吹起,梦里的陈设、景物、人烟都作云散。彼时的欢声笑语、贴心关慰恍同南柯华胥。指腹余温犹在脸颊,她抬手覆盖企图不让之消散,只是渐也分不清,残留的是她的余温还是谁人。

    梦境崩塌的时候,华尼托踉跄了几步。也不知是没站稳,还是心力不稳。

    布鲁斯伸手扶住,一如入梦时分。

    空旷的废墟上正起晚风,风拂乱她随意绑起的长发,飘过额际,扫过唇角。他用带着薄茧的手替她拨回耳后,动作轻柔,眼神温和。恍惚还在哥谭雪融后的第一场春风,他漫不经心到她工作的研究所将她约走,喝一杯咖啡,或是什么都不做,如同寻常情侣。

    可是。回不去了。回不去的。

    华尼托侧身避了一步,避开他轻塔在她肩上的手。旁人尚未出梦的空地只有她二人,这样近,那样远。她始终低垂着眉眼,没有看他,不敢看他,怕是多看一眼便就情难自已,不管不顾。

    华尼托,你不能任性,你已经一无所有。

    她垂在身边的手不自觉握成拳。虚影泡梦一遭再别的父母,已是对她心性的一大检验。她清楚此刻的自己内心紊乱,猫薄荷轻轻一挠,即将溃不成军。

    布鲁斯像看不见她的挣扎,又或许正因为看见了。她避一步,他迎一步。上前一步,他不容拒绝握住了她的手。滚烫的手心包括着她微凉的手背,将她的人、她的心灼伤。他用同样不容拒绝的力道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有些长的指甲已在她自己的掌心落下红痕。

    “我从不知道,你也这般胆小。”他分明没带太多语气,却又似情衷千转。真正了解到人,一句话,直达心坎。

    她聪慧、敏锐、多疑,洋葱千层下掩藏的是对一切的小心谨慎。小心谨慎过了头,也就成了胆怯。为诸多顾虑束住手脚,连心的择向都犹犹豫豫、逡巡不前。

    她笑了一下。笑几乎成了她的本能反应,在不知如何反应时。

    然后她又一步后退,纵然料到他将跟随。她告诉他:“忘了吧布鲁斯,忘了这一切,忘了我。就当……是一场梦。”她在心里补充,而且你很快会忘却,愿意与否。

    “但是梦不会有触感,更不会刻骨铭心。你想自欺欺人,我却不愿意。”

    碎裂的梦境如雪花,浮在天际而不会坠落。远方路灯昏黄,照映这一片天际,这一方碎裂还不彻底的梦,像极电影电视剧最钟爱的黄昏、公园、路灯、雪天、情侣的分镜,浪漫中隐有三分天地阔远的苍凉。

    浪漫到极致的总是悲伤的。华尼托一直这样想。

    “这无需是什么你情我愿——世间事本就没有几桩你情我愿。如果可以选择,你我都不想家破人亡,小丑大概也不会是今天的小丑。可是没有如果,今天的你和今天的我,注定是对立面。你比我更清楚,所以……也就更不必为了我而煎熬。”

    “你……”他欲言又止,似无奈无语,“你为什么非得一意孤行?我不信你是什么宿命论者。你所谓的对立是建立在你不肯悔改上。你就……非要明知无望也一条路走到底吗?”

    “这一生总有些不可不为,不论于你,或是于我。”她终于直视他,堂堂正正得,“你或许觉得无法理解,我何必自甘堕落。只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悬浮的碎片渐渐减少,说明离其余人的出梦已不太远。

    她望了眼天际,加快语速:“我从没告诉过你,我很佩服你——你的决定,你的坦荡。你和过去的自己和解,放下已不可能修补的旧怨。可有些事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你无数次试图告诫我,一味沉湎,只会在钻牛角尖中让痛更痛,甚而因偏颇而生出臆想中的过往更加怨天尤人。可也许,我要的从不是解脱呢?也许,我从不想忘记。”

    她不想忘记,只想让复仇的火焰燃烧得更雄壮。

    可是以复仇为生的人,一朝复了仇,还能以何为生?

    这个问题她从前不在乎,而今不敢去想、不愿去想。她做不到自欺欺人告诉自己,等一切结束,她会赎尽自己的罪孽,然后回到他身边,不论过程多么漫长。因为她那是一个她也不敢保证的未知——她算计了一切,却没有算计自己的生死。对于从前的她而言,生命本是可有可无的。

    她还活着,只是因为她尚不能赴死。她还有没完成的。

    如今呢?如今她再也找不回以前那个无所谓生死的自己,因为她有了在乎的人,有了想要挽回的温暖。她其实也不想忘了他,也想贪心得告诉他——等我一下,很快了,等我完成手头的事,我就来找你。可是她不能。她已经经历了一次生离死别,再来一次,不会拖垮他,但会让他更孤立。他已经自我惩罚式得将自己和他守护的城市剥离,日复一日清醒得将自己和周围分离。她不想因为自己,剥夺了他的最后一点人气。

    她没有忘记,故事最初的时候,她披着莱纳的皮,和埋伏在神盾局的低级九头蛇探员说笑,他那样的人,遇见爱人,不会抓牢,只会放手。到头来,她又岂非更胆怯。

    天边的碎边几乎消散,隐约已有人形显现:“你就当是做了个梦。梦醒之后,你会记得你们发觉了琼恩即为九头蛇的华尼托,追着她的步伐摸索到了曼因斯夫妇留下的通道,也因此引来九头蛇的追兵。你们与追兵发生激战、被迫分散,等回过神来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段记忆。你们所看到的,是凭空出现的通道再次消失,和它一同不见的还有九头蛇的华尼托。华尼托又一次耍了你们所有人——你们会不约而同这样想。”

    她平静给自己宣判,布鲁斯明明还捉着她的手,却直觉她很快要脱离掌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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