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芬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反倒慢慢冷静下来,“我若真死了,岂非如你所愿?”

    约瑟芬面露不豫地放下袖口,勉强遮起伤痕斑驳的小臂。这不是打杀的光荣功勋,寻死寻活、要死不活,归根结底是咽不下驰骋半生却落得圈禁下场的恶气。哪怕嘴硬不承认,也架不住心里自知的无用和窝囊。

    华尼托没有理会约瑟芬的讥诮,越过他走向玄关处的吧柜,用不知温了几壶的热水给自己泡了半烫不烫的红茶,还举杯示意约瑟芬要与不要。后者冷哼着别开脸,实属意料中。她端着不热的红茶,托着茶托,面向他淡然道:“我不需要任你自生自灭。”

    她和他心知肚明,她若真想他死,他早作了坟头孤魂。

    说是疗养院,这其实是栋别墅。装修雅致,陈设不菲。向阳,多花草,有人工湖和高尔夫球场,拳房和室内泳池,也按他喜好布置了藏书和简易实验室。虽是牢笼,待遇比他囚禁幼时的她时,过无不及。二十余年前后的角色对调,她处心积虑隐忍得很好,最大限度利用着他所给予的资源,他却愤愤不能终日。

    “这就是我和你的差别。”她平铺直叙,换来他连声咒骂。

    约瑟芬一脚踹向鞋柜,动静很大,更疼的一定是他只穿了棉鞋的脚。再辉煌的前半生并不能改变,如今的他只是个百无一用、愤世嫉俗的小老头。

    他连连摆手把护工赶了出去。护工恭敬得弯腰、鞠躬、离场、带门,非是敬畏于他,仅是华尼托没有反对。他也不是不知道,唯独不想承认、不肯接受。

    这间所谓病房的地方,是个会客厅。约瑟芬坐在斜坐在躺椅一侧,和华尼托四目相对。

    他们平静对坐的机会不多。她不怎么见他,因为毫无必要。屈指可数的几次探访,都以约瑟芬的暴怒作为开场和首尾。他的态度平心而论不难理解,笼里豢养的金丝雀到头来是食人鸟,以曾以为尽在掌控的主人意难平收场,合情合理。

    这一次他很快压抑了自己的怒火,“我听说理事会逼迫玛尔斯开了紧急会议。关于你。”他在提及“玛尔斯”稍作停顿、略有迟疑,语气吊诡,和之后满怀恶意的幸灾乐祸作比,些微值得玩味。

    此处是华尼托的势力范围不假——或更确切说,玛尔斯属意下由华尼托打理的势力——约瑟芬也有自己的耳目和门道。所以这些年即便寄居此地,他也不是一无所知。只是这之中他到底是他技高一筹,抑或华尼托的有心放任,也就不得而知。

    华尼托向后仰了几分,双腿交叠,是个极度放松惬意的姿态,像是没有察觉约瑟芬的恶意和试探。她仍举着茶杯,手很稳,杯中的水面没有晃,也没有减少。这是她在用她的方式“洗耳倾听”。

    既然是你自找的。

    约瑟芬坏心眼得想,他像是受到鼓舞,语速越来越快:“玛尔斯……自然是帮你的。但他也不便过于偏颇,或者说他的偏向性不是没有时效。目前你的反对者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手遮天的你也未必能解开每一个谜题。在所有人的惯性思维中,支持与反对你的较量将基于曼因斯夫妇留下的通道开启之后。他们越早认识到你也束手无策,留给你的优势就越少;越深入得挖掘,便越容易察觉你手中项目较之当初的神似,叫人不得不问一句何至于如此、你缘何而知,也就越快得使你最不想为人知的隐秘暴露在人前。”

    说到最后,约瑟芬的语气里甚至透出了愉悦。

    生于有悖九头蛇理念的家庭中的天才少女,隐姓埋名长于九头蛇数,权至巅峰,她的用心,她的忠诚必会叫人生疑。今日的她有高傲,来日便该摔得多惨。他克制不住自己不去想象,她从云端坠落,为人针对的狼狈场面。

    “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而你仍一筹莫展。所以你来见我,想碰一碰运气,看看曼因斯夫妇的遗物中——为我所知的遗物中——可有什么能助你解谜。”

    后半句话他没有说,但他相信她一定懂——可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助你。

    “按你和我的势同水火,的确没有可能。”

    华尼托没有否认,这本就是她来见约瑟芬的目的。但也没有约瑟芬预料中的挫败。或者说,她从始至终表现得都不像来求人,又或威胁人。那是句陈述句。她轻描淡写得承认她有求于他,而他不可能助她的事实。她在来之前就该想到,也或许早已想到,既如此,她又为何来?

    约瑟芬不得不扪心自问。

    她像是没有瞧出他并不掩饰的不解,也没有分太多精力给他。她在茶水冷彻前一饮而尽,好在那只是速溶茶水,无需品鉴。将空了的杯碟搁在吧柜,她抬起手腕,盯睛看了看腕表。

    看时间?她在等人?

    约瑟芬才那样想,便听她不紧不慢作答,“你大概开始起疑,我刚才是否故意把话激你,引你发火撒泼,拖延时间。其实无需激你,你我为数不多的几次相见,你总在怨天尤人,哪怕分明不过技不如人。这并非重点,你亦没有错——我确实不想你太快切入正题。我还在等人。”

    等谁?

    这个问题已不必她作答。

    前院有引擎和鸣笛声,透过敞开的窗帘,树木与树木的缝隙,能看清驶来的是一辆灰蓝色甲壳虫。甲壳虫的主人也算是远近闻名,毕竟在这个大多数人追求高级现代车型的时代,钟爱古董车的老古董实在寥寥。

    华尼托勾了勾嘴角。她那好看的唇形每每笑起,总很诱人——淬毒的撩人。

    “洛吉克。”从他们的角度看不清车中来人,但这辆陪伴洛迪维亚数十载、几经翻新的老爷车,算得上九头蛇一大名品。直到吐出这个无比熟悉的名字却感生涩的此刻,约瑟芬才惊觉已有太久未称呼致意过老友。

    洛吉克是约瑟芬过命的兄弟。正因为相惜,才刻意疏远。约瑟芬才在失势后狠心和洛吉克约法三章,非到避无可避,不要见面。他是怕自己牵连到洛吉克。

    洛吉克对华尼托的防备、玛尔斯的抵触,何尝不是为约瑟芬的不甘。亲身和他一路从小喽啰爬上食物链,目睹他从云顶坠落却无能为力,曾耳熟能详的一切被冒进而无知的后生篡改得面目全非,这份憋屈和恼火,他忍受了几个十载,业已不想再忍、不能再忍。

    华尼托的嚣张、玛尔斯的处处偏袒,就连涉及到曼因斯和新科调的原则问题都不例外。这是最后的导火索,让洛吉克选择和窝囊的自己告别、和过去的隐忍告别。

    他下定决心来见约瑟芬,却自进门伊始屡屡受阻。停车场到会客厅不远的一段路,走得洛吉克心力交瘁。终于走到约瑟芬面前,回过头竟是阴魂不散的华尼托,和那张闭起眼都叫他作呕的面孔。

    “你为何在此处?我竟不知理事会议题,未征得与会理事批准便可擅自外泄。公然藐视理事会章程,是谁给他玛尔斯的胆子!”洛吉克气得冷笑,音调在冷笑中拔尖。

    他想当然得认为,华尼托此来是收到玛尔斯的暗报,为游说约瑟芬。华尼托本人虽为理事会成员,但鉴于她本人为此次会议议题,按理事会章程并无知情权。洛吉克性格中的古板和固执,容不得原则问题上混进一粒沙子。

    约瑟芬欲言又止投去的一瞥,看在洛吉克眼里更是成了敢怒不敢言。

    “纵他玛尔斯凭鬼蜮伎俩占据微胜地位,想叫整个九头蛇改姓玛尔斯,还差个百世来年!”洛吉克已然怒火中烧到满面赤红。一番话用吼出来,更是连连咳嗽。

    华尼托直待到他把气捋顺,方才悠闲答:“这话听来有趣,专司颠倒黑白的你嘲讽旁人鬼蜮伎俩,好像你一步步走来立身有多正,好像我们是个什么非盈利国际公益组织似的。”

    “我们九头蛇不问手腕,不代表无需章程。哪怕我们的大业不为世俗理解,不意味你可以滥用淫威。情报科的设立不为生死人肉白骨,而在于督察。立身不正,何以查人?”

    洛吉克说得慷慨,约瑟芬暗道不好。

    笑自华尼托唇角绽开,“情报科确然该是阴影中无处不在的眼睛,以察人自查。做不到中正,就无从不失偏颇得分析。中正着重一个中字,戴着偏见拉帮结派、肆意曲解,本就失了分析的精髓。”

    “可笑。你自己容不得异见,将之曲解为拉帮结派,还好意思与我谈中正。莫忘了,我才是情报分析的负责人。你研究部无权干涉。你们越界的种种作为,我都看在眼里。”

    约瑟芬想示意洛吉克闭嘴,可后者根本不理会。

    “我研究部自不会插手你运作,可我竟不想到情报分析有朝一日居然也能指手画脚。是谁准你的特权?你心中无人知的一赶秤、一卷章程?抑或约瑟芬的虚名,和这些年倚老卖老的资本?”

    情报科旨在观察,观察讲究绝对中立。

    从洛吉克打着揭露他看不惯的她与玛尔斯狼狈为奸起,便栽进她为他备下的那顶“因于私念,借故监视高层,肆意歪曲事实”的高帽。陷于这场论战起,洛吉克就注定要输。唇枪舌剑,她华尼托何时输过?约瑟芬在心里摇头。洛吉克看得到她锋芒毕露,看不到她的锋芒从来是她想让人瞧见的锋芒。

    约瑟芬算是晓得了他和她势同水火,她要如何有求于他——她不必求他,他的兄弟、他不放下的老伙计,就是最好的拿捏、最好的威胁。华尼托未必动得了洛吉克,但玛尔斯可以。

    “我警告你不要口不择言。约瑟芬不是你能污蔑的。他敦敦教诲你的这么些年,是说忘就忘的吗?”洛吉克还尚无自觉得据理力争,华尼托的慵懒更是他眼中挑起怒意的目中无人。约瑟芬却太熟悉她半眯起眼的模样——那是她懒于应付,预备收场的前兆。

    约瑟芬打圆场道:“好了,消消气。”纵然他的窝火丝毫不必洛吉克少,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洛吉克亲手毁了自己。他做不到。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仿佛昨日再现——当初的他也是这样一步一步毁了自己。从小喽啰走到巅峰,曾陪在身边的人老了、走了,徒余下那几个傲立原处的近来又折损了。自查特韦格走后,洛吉克是约瑟芬唯一能喊上一声“故人”的老搭档。他耗不起,输不起,而她有的是时间。

    “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有时虽冒进,未必不可行。你我年纪大了,脑袋不比年轻人活络,该放手了。”约瑟芬此刻的慈祥,与先前阴阳怪气同华尼托互为针对时,简直判若两人,“你的顾虑我明白。刚才我也和玛尔斯还有华尼托都沟通过了——玛尔斯的支持,华尼托的坚持,我认为不无道理。平心而论,她确实是目前我们所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专家里的专家。我相信她的专业性,也同意玛尔斯的看法,九头蛇办事力求完美。洛吉克,不要固执己见,给她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你……哎,连你都……”洛吉克一时说不出话,连连摇头。

    烧在怒火中的洛吉克没细心去想,华尼托却一字一句听得仔细。约瑟芬看似妥协,而有意无意接连搬出她和玛尔斯,强调他们的主见和他自己辅助性的附议态度,不正在为日后洛吉克回过味来拉仇恨而铺垫?她的眼神若有似无瞟过约瑟芬,并不掩饰其间讥讽,却也没有拆穿。

    他兴许还想着出一口恶气,但已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为时代淘汰之人终归要接受落败的现实。可惜这个道理,多少个十载转过,他还不能明白。

    “你不要多想,华尼托这孩子来不是威胁我。”约瑟芬也看了华尼托一眼,眼里是直白的“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挑衅,“我很庆幸时至今日她依然能记起我这个老头子,想到和我商讨。可是青出于蓝胜于蓝,我已没有什么能教她,唯独指望年轻时的做的手札笔记能供一二参考。也没什么特别的逻辑顺序,想哪就写哪,都堆在了库房。”

    这是在告诉她,她要找的曼因斯夫妇残存的遗物,都封在了他旧宅的库房。那时权力更替,顶替了他的玛尔斯把他请来这间疗养院,并非没有查看过他的私物。只是面子上到底得过得去,做不到翻个底朝天,也就很难有所发现。因为听他的意思,他把曼因斯夫妇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寥寥手记,拆散打乱夹进了自己的笔记手札。不仅华尼托和玛尔斯在防他,他也时刻防着他们。华尼托和玛尔斯若想查阅,就首先得在他成捆尘封的笔记中找到那几页纸。

    这不是一桩多难的事,却很费时间。尤其对于华尼托和她迫在眉睫的需求来说,是一道够恶心的坎。所以约瑟芬的心情慢慢在转手,一想到能恶心到她。

    她大概早预见了他的刁难,反应极为平淡,“如此我便不耽搁了。再会,二位。”

    洛吉克还想说什么,被约瑟芬拦下。他望着她远行的背影,神色有些莫测。再会,如果还再见得到的话。他在心里想。只手遮天如玛尔斯或她华尼托,大概也没料到,第一个来找他的不是她。想到散步时看见的长短信,约瑟芬忽然觉得这日子总算有了几分盼头。

    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华尼托正在他电话:“……我确定他一定看到了。打见面起要死要活和我叫板,生怕我不威胁他一样……对,你不要太担心了。玛尔斯和我自有成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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