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记忆的困兽。

    104困兽

    85号特工加西亚·□□曼维奇从衣兜里摸出卷烟。没有牌子。是家乡的土烟。懂事开始就看家乡的老人吸。背井离乡这许多年,曾有过颠沛流离,也终究权势加身,不论是艰苦岁月里偷来的香烟屁股,还是而今银钱满贯换来的雪茄,都不如幼时的味道般醇香浓厚。

    嘴里才吐出比暴风雪前夜的莱纳更大更远的烟圈,电话那头的莱纳、身后的同僚竟不约而同嘀咕一句“再吸下去,肺要烂了”。同样的话,医生不知反复几遍。加西亚满不介怀得笑笑——朝不知夕、悬命天涯的生活里,唯有及时享乐是真。他又吸了一口烟,呛人的味道滚过喉腔,比烈酒更暖和。

    小镇上结起的彩灯在阳光下反光刺眼,叫人不禁想起哪一年灯光如昼,照透碎石路边抽绿的嫩草和更远处的农舍。初春微风掠过,草绿浪卷似倒卧,孕育出希望。再没有韦斯特曼纳群岛的刺骨寒风,也远别了冰原的绝望。恍若他半梦半醒的前半生。

    可电话里女人略嫌清淡的声音终究将他拉回现实,拉回寒风凛冽的群岛和廖无绿意的冰原初春。

    “快走!”他波澜不惊得握着听筒,出口却是兵荒马乱,“情报科的安德烈匆匆打来电话,说神盾局的情报比以为的更周全。岛上熙熙攘攘往来的不是游客,是特工,是神盾局借着假象把人员抽调。”

    电波另一头的女人呼吸一滞,他猜她的神情一定很丰富。

    “最后一个临时转移站也已经暴露,奸细无处不在。不要管货物,也别做你的实验了,快到阿尔法点汇合,我们再想办法。”他的声音仿佛遭人迫紧、四面楚歌的绝望,又透着拒绝投降的忠诚。

    神盾局行动小组的新人听呆了,遥指那个单手插着裤兜、酷酷的背影,支支吾吾,“他……怎么可以……”演技出神入化、如火纯青。

    “他当然可以。他是这一行里的天才。”

    被问及的中年探员想到运输队出发前暴风雪天里和那人的谈话。那人裹着月色和睡眠不足却依旧精神、锐利如一把出鞘宝刀。破败的路灯和夜雪里他用混着凌厉和淡漠的语调,说起那个备受高层关注的新人会是日后的莫大阻碍,说好在她尚未怀疑自己。野心、权欲和自大蒙蔽了她的眼睛。

    借刀杀人的招数用多了也就过分依赖他人。可惜她还不懂。她还太年轻。而很快将是她为年轻和邪念付出代价的一天。

    探员想他大概和自己一样期待,那个过分年轻也过分聪明的女人,落马时的表情。会是后悔的、遗憾的,还是愤怒的、怨仇的?

    电话另一头的莱纳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后似乎笑了一下,“愿你英魂常驻。”她那样说,像极临死赠别。

    加西亚的内心叫嚣着想问何意的冲动,可卧底最不该低头面对的也是冲动。

    “你就这样认输嘛!任凭神盾局窃取你的成果,打着为世人好的旗号招摇过市,将我们的努力贬到尘土里,让世人唾弃你曾殚精竭力的一切?就因为他们被标榜为正义而我们为邪恶,不问一句谁错谁对、是非为何,不辩一声是谁给谁的权利打下那种标签,又是谁说得好听实则在利用?”他不甘、惊怒和失望,就像小说里每个反派落网前标配的垂死挣扎。

    电影里的反派都未必有他演得淋漓尽致。

    这一次的电话里是准确无误的笑声,像是慷慨异常得听完他激情陈词,给足耐心。电话里带着笑声的女人没有回应他的任何观点,仅是道:“感谢你的服务,加西亚·伊斯科夫·□□曼维奇同志。”【cпa6o3aвaшcepвnc,toвapnщГaprnckoвyльhвnч】

    她说了一句俄语,他从不可能听不懂、但她并不该会讲的母语。

    她说谢谢你的服务。她叫他同志,加西亚·伊斯科夫·□□曼维奇同志。

    惊涛骇浪在并不和煦的北风中凭空掀起,将伊斯科夫脸上的血色一卷而空。恐惧、无措、彷徨,看起来和这位传奇特工相距甚远的词语在他放大而无生气的瞳孔里变换。

    加西亚·伊斯科夫·□□曼维奇。这是一个九头蛇不该知道的名字。是那个化名加略特·伊斯科夫的穷苦人快要忘记的真实自己。

    猛然间,他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间,他记起和她远行的一路,她总在夜半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得偷溜走。他跟踪过几次,也隐约见过和她私会的男人剪影,细想来和自己口中才提过“打电话来”的安德烈·西德利特颇为神似。

    恐怕不是自己为神不知鬼不觉,恐怕那就是安德烈本人。

    脑中一度理不通的线结终于在此刻被拉直,但为时已晚。

    他背对着的探员看不见他脸上风起云涌,看见的仅是他突然拉得死直的背脊和过分绷紧的肌肉。直觉告诉老探员有情况,领着年轻人们悄步向他靠近。

    攥着手机的指节已握到发白,加西亚犹不自知,“什么时候?你们是什么时候发觉……”

    他没等来想要的答案。根本没想过扔远的手机在一声还未散入风里、嗤笑的“再见”中炸开。

    怒吼、爆裂、警铃。

    一时间响声震天,一时间又什么俱听不到。他知道是爆炸的冲击让人耳暂时失聪。让他自己,还有身边靠近来的抓捕队的绝大部分成员。这是致命的。听不见的声音,发不出的求救信号。

    又或许本没有这样的机会。

    莫名记起他从不喜欢的物理系同学说过,空间速度急剧加快的同时,时间速度被极大得放缓。身体被冲击波撞远的高速,是否是这条定律的另一种阐释?

    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在抓不住的北风和渴念了一生的春风里,隐约看到猩红天空和几朵零散的云,像极幼时最喜爱的夕阳西下。

    那时母亲是如何说?她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原来最美的难停留,是这个意味。

    实验室的露台上,莱纳垂下握着的手机,旷野里的风吹散听筒里汹涌的爆炸声,和爆炸声前那人的最后一句话。

    夹带极地严寒的北风钻过栏杆的缝隙,冰锥一样往身上插,少了几分咸湿多了些烟霾。她的视线越过基地、越过冰原,好似能看到近海的高岗上雪地红梅,艳红的夺目,纷乱的难理。

    唯有天边那一轮金阳,光色普照,照落到每一个希望的、绝望的角落。却不照不进人心,找不到带不走最终时刻的思求渴念和种种。

    最终时刻,说着那样话的你心里又想着什么、想着谁?加西亚。莱纳趴在露台栏杆,望着天际,嘴边是想笑又笑不出的复杂。

    她一直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身后的门被撞开,噼里啪啦玻璃试管听着碎了一地;直到纷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卡啦上膛的声音此起彼伏在耳后;直到有人戴着黑色面罩警惕得捉住她手臂,一口一个高声“不许动”。

    那一刻,她在想的是,化名加略特的□□曼维奇,和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手机在松开的指尖下从栏杆滑落到谷底碎得粉碎,揪着她手腕反剪在后背的年轻探员直到手铐落锁,才反应过来抓错了重点。

    她面无表情被包围着、押解着带走,心里叹了一句怕是又要故人再相逢。

    莱纳被捕的那天,纽约下着小雨。

    她从通体漆黑的直升机里走下看到的第一幕是淅沥的雨丝,和她初见妮娜时一样连绵不绝的细雨。那个雨夜,小变种人冲上来,抱紧已有过几面之缘的她,哭诉没日没夜的谈心,哭诉强加于的是非善恶,怒问“他们懂什么”。

    当时她是怎样说?她说没有人能感同身受,没有人懂心快滴血的痛。因为没有两个人会有一样的经历,所以不论谁对谁最多是共鸣。妮娜望着她茫然也懵懂。她亦不指望那个孩子会懂。

    她们的初识比失去了记忆的妮娜所以为的要早很久。她们所一起经历的也远不止街心公园里那点无关痛痒的嬉笑打闹。妮娜一直无法理解的对她的依赖,其实源于她们长久的相处。只是这些妮娜都不记得了,也不必记得。

    被反剪的手腕铐着手铐,压迫着的脉搏不能活血,渐渐变得麻木。疼么?或许是有些的,只是已感觉不到。有人穿着纯白橡胶雨衣在路边接应,看面孔大概是才加入的新人实习生,扎着马尾,像极了妮娜。

    忽然觉得额角有些泛痛,仿佛回到了不该回的记忆深处。她明白那不可能发生。妮娜已死,附近再没有强大的精神系变种人能调起脑电波共鸣。查尔斯·泽维尔不在。她对他们那些变种人的感知远比他们以为的敏锐。

    莱纳被押解着走过草率修缮的人行道路。漫天遍野的雨滴落在泥泞的路上,深浅不一的水坑映出两侧高矮参差的楼房,淋漓玻璃墙逆转霓虹灯光,虚幻迷离似是鹅毛笔下半真半假的画卷。雨幕将画中的一景一物笼罩,细密、阴绵得叫人喘不过气。

    裸露在外的发丝和衣袖被彻底淋湿。水,一串串得淌下,从衣袖,从发根。蔓延过手腕和脸颊,像碎石打破的伤口涓涓淌着血。她站在雨里,半边天外的璀璨有人说是烟花有人说是火光,照亮她眼神空洞也冷漠。

    她看见了什么,又想着什么,无人在意。谁会关心阶下囚的内心起伏跌宕。

    记忆里的那夜也是个雨夜,雨也似这般阴绵不绝得下着,一直在下,只是比这要猛很多。记忆里的痛觉是那么清晰深刻,像一道道铁丝线拉划在肌肤,随便一用力就是一道血口。

    孤独的雨夜,连街沿的路灯都明明暗暗,想要罢工。新浇的柏油路还有未干透的沥青味道,方正的路面白标在空无一路的深夜长街指引着前行方向。向左,向右,或者直行,仿佛人生也是这般简单的单选题。

    她在孤独的夜孤独得行走,地上的标示把她带出一题选择又引向新的一个三分,没有尽头,不知疲倦。鼻尖敏感嗅到的沥青和空气里弥漫的刺激味道令人作呕,她就差把胃酸呕出。

    无人的深夜,天尽头的光是那样明亮,明亮得令人发颤。她抱着哆嗦的自己一直一直向前走,走了那么久也没上一个人。远处似有警笛,呼啸着穿梭,来去却没经过她所在的街。她逆着声音的方向,一直一直走,直到筋疲力尽,直到摔倒再也爬不起来。

    下水道前的水洼里她看见了自己的倒影,冰冷、空洞,好比一具行尸走肉。

    面孔被软帕胡乱擦过,擦拭的人手劲很大,皮肤有点痛。

    莱纳在灯光通明的简陋四壁里任由女探员摆弄,神色漠然。女探员大约擦掉了她脸上一直在淌的水渍。若非这幅无所为动的神态,几乎叫人以为她哭了。

    但是不可能。

    探员记得学院里教授的关乎九头蛇的一切——九头蛇的成员冷血无情、铁石心肠,没有什么能让他们动容。她几乎厌恶得皱起眉。他们那样的人根本不配为人。可恨身为探员她还要以礼相待。

    女探员没好气得把换新衣服和毛巾甩在莱纳面前的桌上,拽着她淤血未散的手腕推进空无一物的洗漱室。不担心她逃跑,铜墙铁壁似的牢笼里,她一个不练家子的研究员能做出什么逃跑企图。

    和她同批捉来基地里的人,该骂的骂了,该闹的闹了,该逃的也尝试过了。可哪一个成功了?正义威慑之下,岂是这些龌龊鼠辈所能为所欲为。女探员守着门,神态里是年轻人独有的神采奕奕和幻想天真。

    莱纳换好了标配的运动衣衫,倒还算舒服。女探员也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并非觉得她好看,只是在期待下一环节,期待她被审讯。

    而意料中的程序没有发生,她甚至来不及在那张硬板凳上再坐下,就有全副武装的高级别队员招呼了声要提人走。女探员一头雾水,女人倒是意料之中。探员发誓她厌恶极了女人脸上的无动于衷甚而意料之中。她凭什么。

    女人跨出审讯室之前让包围着她的行动队员等等。本不必理会,可能是她声音里的镇定,可能是她不容拒绝的气场,他们终而全体停下步伐。然后她转向了探员,那夜第一次正眼瞧后者,“是不是想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完好无损走出这房间?因为他们不敢让我和你们聊天。”

    什么叫不敢,她区区一阶阶下囚,竟反过来说旁人不敢。探员不知道,她是对的。她一直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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