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幌子。听起来有些过度偏执、丧心病狂,可倘若是真……

    娜塔莎长长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们不是没有考虑过情报的风险和真实性。如你所说,假使五条线路俱为幌子,最有可能的目的地是这些线路的交集点。但……那位线人绝对可靠,这桩事上的通讯也绝不存在差池——我本不该与你们说这些,可关乎一切关键节点,他与我素来单线直接联络,这么些年从未出错,亦不可能出错。他本是精于此道的佼佼者,又加之……”

    可她到底没能说出又加上什么。女特工的神色在那一瞬间有些黯然,像是想到了某些足以共鸣的伤神往事。

    屏幕那一头的布鲁斯静静观察,想着八成不离情劫变故追悔莫及。数十年前他剖心淌血历历在目,数十年后他誓要匡正。同样的失去,同样的空抓尘灰,他不想再体验第二遍。事实是有些人以假乱真几乎让他又回味遍尽。

    “总而言之,他向我们传递的信息必然是吃准的可靠情报。”那一边的女特工又重拾话题,冷静分析,“若连这都有假,只能说明连他都也被怀疑。”话里咽不下的苦涩,又像在替谁惋惜。

    所谓理智,不就是用那点冷静自持逼走四溢的情绪。

    史蒂夫拖着下颚,神色严肃,“你口中的他,究竟是谁?说出来我们兴许还能早作安排。若真有了万一……”

    她却笑着打断,“他不会接受的。他不可能活着从那儿离开。弗瑞这么抠门的人,曾开了那样好的条件,都被他不眨眼得一口回绝。他不愿离开,没有人能让他离开。”

    “若是一个致死都不愿脱离九头蛇的人,难免叫人怀疑他的用心。”史蒂夫说得很认真。从他的立场,大概真的没发理解吧。为什么哪怕是死,也要死在那样一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女特工没有接他的话茬。

    即便阳光渗不透的石缝也有幼苗滋长,不见光的秘密之所灰暗压抑的疯狂背后未必无有难按的真心。

    “比起这些,有一件事你们可能会想知道——莱纳没有依约定之期返还基地。27号特工暂时接管了她原先的职务,手下有四名副手辅佐。”娜塔莎知道这话题转移得有多生硬,正如她有多清楚这个话题他们谁都无法释怀。

    “这听起来很突兀,他一直以来的角色该是有些资历但能力平庸的常驻人物,任何人都会当空气的那种。所以我们很难接受,突然之间,他接替莱纳成了基地里的风云人物。任谁都看得出来期中有隐瞒。

    “弗瑞再三逼问下,27号才袒露,原来决定洗脑之后,莱纳和主管起过争执,主管把贝鲁西斯的挣扎归咎于莱纳的洗脑不彻底,她则讽刺主管缺乏应急措施。那主管看起来并不心胸开阔——当天下午,她便以‘操劳过度、准假调养’被外放了。”

    托尼挑起抹讽刺的笑,“莱纳和主管因此互生嫌隙,主管借此机会不遗余力打压——倒是职场司空见惯。只她也未闲着,相反还似乎忙得很,甚至抽空去墓园送了我们抱憾而终的小朋友最后一程。”

    她的消息那样灵通,去墓园的时候恰值他们为妮娜办葬礼当天。掐着点去,数月前备好的目的,说不在乎实足放在心上惦记,说在乎却又像是算准了女孩必死无疑也不肯伸出援手。

    “这也正是我想与你们说的。”娜塔莎敛去连日操劳在脸上留下的一点疲惫痕迹。是她多年来的习惯,谈正事时她不容许自己携带任何不专业的表情,“27号曾在基地见到采购经理一面。他推测后者待了两天、三天,最长不超过五天。那之后……”

    “那之后莱纳和他一起消失了。”没有说完的话亦不必说完。托尼笃定十分得接续,“我们沿这一路供应链追查,按理说是采购经理不可开交,只这派去打的下手竟说不好是贬黜还是提拔。”

    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办不好不必多说,办好了大有封赏,是风险也是机会。斯塔克自问若要打压一个人,不会选择送去机遇面前,该是关在阴暗发霉的角落任在无为中枯死。

    “不知道。”女特工反没有那样肯定,“大约是有人保她,有人拼命拉她下马。她那样的人终归是为各方所争,争取到的在维护,得到不的想毁掉。多少年了,始终如斯。”

    “那知不知道她是哪个派系?”屏幕里的蝙蝠靠着椅背,姿态放松,语气低缓,像是随意在发问。独那双眼睛,未点灯的地下室融于夜的晦暗里,明澈到锐利。

    那不是一句“九头蛇派系复杂,我们所知甚少”可以糊弄过去。娜塔莎有时会想,他对他们的认知究竟深刻到何种地步。

    话虽如此,她仍以一句,“这并不好说。你知道的,从现有情报来看,她供职的应是一处综合性实验基地,因此很难断言为哪一派系控制。更大的可能是势力盘根交错。”这是废话,她自己知道。他们当然听得出来。托尼嗤了一声,布鲁斯神色岿然不动。

    这是铁了心要刨根问底。

    罢了。女特工在心底暗叹一口气。权当他欠下自己一个人情。

    “九头蛇职能部门复杂,各领域内自成一套派系斗争平衡,职能之间派系结盟联合敌对互换亦是隔三差五,无法一概而论谁是谁的友军同盟。而在适用于莱纳的科研领域里,据我们所掌握,应算是处在三足鼎立之中。相对应的三个集敬仰、忌惮、畏惧、抵触于一身的名字分别是:华尼托,迪恩派克和查特韦格。

    “尚不清楚三人的具体职司,亦无法查证仅知的名号是真名还是代号、名字抑或姓氏。他们是九头蛇真正的高层,深居简出谨小慎微,只和有相当级别的官员接触。即便是那群人中也有相当一部分对那三位的身份、面孔、声音毫无认知,也就不难理解在大部分成员的眼里,他们是堪比神话传奇的存在。

    “虽没有确切证据,三人中当属华尼托略占优势。从成员的谈话里听得出来,那是个颇得人心的形象。不少人认为唯有他担得起‘博士’二字。和九头蛇里绝大部分唯利是图不择手段的不同,这似乎是个儒雅带些书卷气的知识分子,安于自己的一亩三分,不参与是是非非难得趟浑水。”

    “九头蛇里位高权重、三分天下稍占优势的竟是个不问窗外事的学究,这话说出来,怕是老冰棍都未必信。”托尼的眼里是辛辣的玩味。

    史蒂夫好脾气得没搭理托尼的讽刺,“这或许正是此人的聪明之处。”

    “他若聪明到做出下属尽信的韬光养晦模样,又怎会只是个儒雅闲散的读书人?韬光养晦能维持形象,但挣不来权力地位。”

    “人才辈出的九头蛇里做到这级别,没有人怀疑他的能力和手腕,托尼。”娜塔莎无意放任这没有多大意义的辩论继续,“我想告诉你们的仅是,近些年来华尼托凭其自身脱俗形象和主流赞美,颇受年轻人青睐,当说是招新里的热宠。所以很大可能莱纳受其一脉招募。

    “况且从广泛意义而言,这不是她第一次和华尼托一脉打交道——自然也不可能是。据尼尔向我们探员交代,二人因马拉尼亚布里亚一事派驻哥潭期间所参加的秘密简报会里,曾有人提起详尽调查追溯的本源,是田纳西的异动明显到引起那位博士的关注。遭他一番问询,底下主事的挂不住颜面才采取了后补行动。换句话说,华尼托许是致使派驻的成因。”

    托尼撑着面颊,焦糖色的眼睛盯着桌上一株含羞草,不知所虑,“怎么听起来这位华尼托博士倒像起个正人君子。”

    “正人君子大概会偏爱她这种年轻张扬棱角锋利的能力。”布鲁斯道,语气冷静,眼神炙热,“但韬光养晦的华尼托凭什么看重她过于极端的做法?”华尼托或许需要张扬的青春颜色点缀队伍,但年轻鲁莽绝不会是他器重的核心。莱纳的履历看来又分明是被有心栽培。

    “你的意思,她未必归华尼托阵营?”托尼问。

    “我没什么意思。只是那样的特工组织,派系间互为刺探,算不上是多么稀奇的事吧。”

    莱纳的通讯器上收到一条简讯。她夹在敞开的冬衣衣襟里用了两秒钟读完。伊斯科夫还在后方整理行装。她用余光瞥到。他的武器和弹药,她不比他本人了解差许多。最多两分钟,额外的二十遍,足够把讯息嚼到滚瓜烂熟。

    但她不喜欢掐准时间。那意味着危险。总该有这样那样的意外,但意外不能慌了她的手脚。莱纳又读了五遍,然后把讯息彻底删除,通讯器揣会内袋,不留痕迹。

    不是安德烈给的联络器。和他的通讯在任务进入尾声之前业已悉数切断。还是同一句话,不留意外。伊斯科夫不能知道她和情报科的联系,将来接洽的团队不能知道。没有人该知道。

    但其实也没有再联系的必要。网已撒下,饵已布好,余下的仅是耐心和不留破绽。

    伊斯科夫拉上了冲锋衣的拉链,金属契合的迅速声响是任务开始的前兆。她不怎么喜欢这一“信号枪”,像是在预告不详。他侧过身问她,“准备好了么?”灰色绒线帽拉低,恰到好处遮掩掉了别在耳后的通讯装置。黑色行李包就提在手上,活脱脱似冬游的旅人。除了是场极其危险的野猎。

    “自然。”她拿起行囊跟紧。通讯器在内兜里跟着脚步跳跃,外衣宽大并瞧不出不妥。

    他们坐进卡车后仓,卷帘门放下隔断了云层后的冬阳也拦尽了风雪。这不是一个好天气,尤其对于长距运输而言。雪不算太深,没及脚踝。除了靴面一点冰渣,无甚大碍。关键是风向不好,劈头盖脸得吹,很难走远。

    他们不是后仓里唯二的乘客。同行的有一支战术小队。兴许不是唯一一支。兴许每一辆卡车里都有一队标配。并没有被事先知会,但毋需太多推理技巧就能猜到——每个人都握着一把半自动/枪。连伊斯科夫都给配了一把,独她例外只拿到一把□□。

    他似乎和队长很熟,大约是采购线路走久总与他们配合。莱纳无精打采想到,手里未上膛的枪一圈圈转,转着转着老落在另一边小臂上。厚重棉衣挡着,倒也觉不到痛。队伍里最年轻的士兵,视线粘连在她总脱手的枪上,几次三番开口欲言又止。

    她实际枪法很好,可惜他们不知,也没知道的必要。就好比当初正中纽曼眉心的那颗子弹从不是什么偶然。

    她看在眼里,伊斯科夫也看着。和队长谈天告一段落,便来宽慰:“女孩子家不碰这些好。别学着那些女兵粗犷得跟汉子似,容易……惹祸上身。你这双实验的手,本不该沾这些。”语调里有些不自知的微妙,低垂着眉目的他摸着枪杆,像在招呼老朋友。

    她忽然记起局里关于他的传言。说是当兵出身、能力优越。做过最高机密任务、进过保安公司,到头被挖了墙角。若传言属实,他又为何作了采购经理,没有编入战术队?

    起先有人闲聊,说起终途西班牙,问有何期待、有何念想。人人都有一堆想做想看,独她留恋着脱口而出“海鲜烩饭”,引来一车笑。战术队长说她忒实在些。她笑笑没有回应,心想着却是他们这样的人只能及时醒乐。

    到底彼此不熟捻,又有任务中的紧张,再后来也无人有心闲聊。车行行停停,一路颠簸。直叫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中途的停靠点她有时会去洗漱,大部分时间继续睡眠。分不明白日夜的后车厢里,也唯有等待的这时最过宁静,最宜睡眠。不知情时的空等易叫人落入焦虑和恐慌,好比被隔绝后车厢里的他们。不如睡去,一无所知也一无所忧。

    最后一次落入梦乡是被人推醒。卷帘门打开,目见一片海港,晴空万里。荒芜的郊外,分不清位置。年轻士兵好心情用西语和司机问候,引来后者怪异一瞥,道是,“这里不是西班牙,没有人知会你们,我们改了行程?”

    什么叫改了行程。一行面面相觑,多少有点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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