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确如尼尔所说,贝鲁西斯是她来哥潭的目的,又为何拖沓良久,等到小变种人引起太多不必要的瞩目、等到马拉尼亚布里亚将之列入目标范围都不动手把人带离?如果真想他所说的那样计划周全,又怎么会任凭贝鲁西斯和实验变种人拼命、连生死都说不准?

    布鲁斯不相信任何人敢在事前打包票说保贝鲁西斯不死,哪怕是莱纳都不可能办到。尼尔有一句话是对的——说不出她对贝鲁西斯多少真心假意。分辨不出的另一个解释,是她根本不上心。不论死活进化退步,于她都无关紧要,才能冷眼旁观放任自流。而这,决计不是对核心任务该有的态度。

    贝鲁西斯与其说是目标,更像是一个幌子。不仅对他们,也对尼尔那些不怎么受信任的、边缘化的内部人士。

    睡眠模式的电脑前,布鲁斯揉了揉眉心,面露疲态。黑屏里映着的一双蓝眼睛却是锐利十分。

    不,贝鲁西斯不会是她的目标。他自己当然也不会是。说真的,除了小丑没有太多罪犯把他当作目标本身。他是他们和目标之间的阻碍,是完美犯罪里至关紧要的变数和不确定——要命的那种。所以蝙蝠侠的名号叫闻者无不侧目,黑夜里的骑士是罪恶避而远之的城市之光。

    可笑是曾有一个当面将蝙蝠比作引航灯的人,细想起来又何尝不是在初见后就试图退避三舍。一面口称憧憬,一面唯恐惊扰。她是那样敏锐得凭着韦恩集团高层的人事更替,推断出他布鲁斯·韦恩扮演的角色。他至今仍记得,她轻描淡写却意有所指得说出“厄尔走了,福克斯成了新任董事长,和韦恩似乎关系不错”给自己以的震撼。

    却不料最初的震撼,知己的喜悦,俱都化作最终面纱揭露当头一棒的痛楚。小丑说最懂他的永远是他的敌人。可他有时也会想,非要站在对立面才能互相理解么?然后理解着,互相伤害?

    布鲁斯端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凉透的咖啡混着未调和的苦涩滚入喉头,瞬间让人清醒。

    她真正的目标是谁?又怎样在日复一日绕着贝鲁西斯打转的同时,抽出闲暇瞒天过海接近真正想要接近的人?

    没有人能长久得瞒天过海。尤其在她设法掩瞒的对象牵扯到了两波不同的人,一波一无所知,一波略有知情,且彼此间不是毫无往来。没可能用同一个借口对付这样的两波人,又在双方接洽时不露破绽。总会有意外,不论对多经验老道的好手而言。

    除非她毋需隐瞒。除非目标就在她的日常社交圈里,是个她即便过分关注都不会惹人生疑的对象。

    可是除了贝鲁西斯,满足这个条件的还有谁?

    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布鲁斯却宁可自己想错了。

    丁零零。

    突兀的铃声打破蝙蝠洞里的寂静。一片漆黑的电脑荧幕弹出通话请求,亮光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条件反射得眯起。

    【来电请求:娜塔莎·罗曼诺夫】

    特工小姐……布鲁斯的眼底有什么在翻涌,沉吟一瞬,到底选了接通。

    “客套的话我便不说了,想来你也没有闲情去听。尼尔说的特瑞特之于莱纳,纯粹是个可有可无易逗弄的玩物,你信吗?”

    女特工不带玩笑直奔主题,布鲁斯的眼皮跳了一跳。因为几十秒前掠过他脑海的,也正是“特瑞特”这三个字。

    还有什么比和一个有些粘人、有些讨厌的追求者频繁接触更自然的借口?还有什么高调比被逼无奈的高调更不容易叫人生疑、甚而相反心怀怜悯?

    从莱纳在自己面前暴露到尼尔把话挑明的今天,一直以来解释不通的是她对特瑞特过度纵容的态度。尼尔理解的恶趣味,她自己解释的报复心,似乎都不足以也犯不着赌上安危和名声去折腾。她那样理智的人,玉石俱焚恐怕从不是备选项。

    “你想说什么。”布鲁斯摩挲着咖啡杯,心情不如语气平静。

    “特瑞特要跟踪,莱纳就放任他去跟踪,在他自以为摸清她喜好时变了性子。特瑞特屡次三番偏激表白,她就顺着他的偏激一次次和布你接近,一次次激化他的矛盾不安。”女特供浮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你真的看不出来么?布鲁斯·韦恩。你的天才因斯塔尼亚小姐,走的每一步都在把特瑞特逼疯——就好像这才是她的目的似的。”

    她无疑是把特瑞特推向毁灭的关键催化剂。她设下的引导与陷阱把特瑞特钉死在最不堪的一面,即使特拉维斯的姓氏能为他买回平安,也断然葬送了他的学术之路。她想要的是他身败名裂,还是离开这一行?又或者两者兼具。

    布鲁斯摇了摇头,明知娜塔莎看不见,“我看不出来特瑞特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不同之处。”

    “我想你一定记得他姓‘特拉维斯’;曾经的曼尼塔,今日的尼尔都提到过布莱恩的行动队对特拉维斯工业有过疑虑。”

    “很多人也对斯塔克工业有过疑虑。”

    “但斯塔克不如特拉维斯来的神秘。兴许她和其他人一样对这一钢铁工业巨头怀有掩饰不住的好奇,又太明白因为商业机密这种东西的存在她不大可能掌握到所想掌握。比起鲁莽的一意孤行,聪明的她想到了一个折中策略——从这个看起来有点倔的继承人嘴里撬开话匣。而让一个追求者知无不言的方法除了死心塌地,还有把人逼到崩溃。”

    女特工略带诙谐的假设重重,换来是布鲁斯眼底更阴实的乌云密布,“又或许她和其他大多数人不一样,对特拉维斯了如指掌。逼疯一个半脱离家族的偏执狂年轻人,目的也不在于让吓傻的他说真话——真话可能是他其实一无所知。她兴许在向那个家族传递一个信号,借由这个自投罗网的年轻人。”

    换句话说,威逼恐吓么?用行动向这个老牌家族证明,她有能力和手腕整垮他们一族流落在外的儿子,也有能力毁了不合作的家族本身。

    女特工眯起眼睛。布鲁斯的言外之意,比她自己的假设听着更不舒心。且不论孰对与孰错,两种假设的共同前提是莱纳对特拉维斯工业的兴趣。她和她背后的人不是单纯投资者,不会因为季度收益利好、分析评级上调而撒钱。恐怕曼尼塔当初无意中提到的行动队怀疑特拉维斯与黑市武器间的联系,至少不全然是假。

    只是武器对于九头蛇这类庞大组织并不稀缺。他们有自己的固定供货渠道和尖端研究室,手头的货物规格品级应说是超过大多数普通黑市流通物。除非是什么绝无仅有的失落秘方或者严格把控的珍材异宝,很难想象足以得来他们的关注。

    还有一点让人费解的是,“诚然儿子的不幸遭遇会敲响警钟,而于特拉维斯之流的老牌家族,家庭成员的状态往往不如家族名声重要。她又如何能确信强硬的威胁不至于适得其反引来强硬的反抗?”

    看不见的电话线端,女特工的质问合情合理,布鲁斯却轻轻摇头,心想你错了。

    他的面前还放着管家离开时留下的牛奶和饼干。牛奶浸湿饼干,是莱纳喜欢的吃法。他曾问她,沾水软化的饼干哪会好吃。她却答说,“并不是每款饼干的味道都会喜欢,泡在牛奶里冲淡,好吃难吃也就辨不分明了。”饼干这样的点心又能有多难吃。

    为规避百分之一的风险甘愿舍弃另九十九的享受,遇事但求稳妥和绝对掌控的她,决计不会赌或有的适得其反。她那样工于心计的人,最习惯也最擅长糖衣炮弹。真到了撕破脸皮的地步,不是忍无可忍,是说明业已十拿九稳、无关紧要了。

    可是特拉维斯工业到底有什么值得她倾注心血?

    “我想更重要的是查明白特拉维斯的秘密。”他轻描淡写得揭过。不可否认披露隐瞒是为重中之重,没有点破心底那点日日盘旋的话到底还是夹带了私心。总不会不去查她的,不然有愧特工之名。既然终归要查的,这点细节知与不知又有多大差别,何必说出来让她在他们心头多落一个冷酷残忍名声。

    布鲁斯说不明白为何要帮她,毕竟有悖蝙蝠侠的原则。夜深了,很快就要黎明。他对着早已黯淡的屏幕独坐,揣着两人间不算多的怀疑,心里想的却是,她会不会偶尔也有这样的怀念。

    大概是不会了。他自嘲得想。

    他错了。她其实一直都记着,一直都揣在心尖。

    几天前开会期间和许多人闲聊,转了正、升了官,搭话的自然也就多了。有人说起她和哥谭时期判若两人,夸赞她演技极好。她半真半假回答,“哥潭数月是我这一辈子里最快活的时光。”得到的回应自然是一番对她敢于斗智斗勇的夸赞,没有人留意她面无表情之下、冷厉的眼里浅淡的温柔与悲伤共存。

    那是一句真话。可惜她把这辈子硬生生活成真话作假、假话作真的荒唐。

    “因斯塔尼亚博士……因斯塔尼亚博士?”年轻的初级研究员战战兢兢连续两遍的呼声把她从思绪里拉回。没有表情的一瞥落在那人眼里又抖瑟三分。这个冰雪不化的世界角落里,人情冷漠反倒是常态。

    也是。他们这样的人,哪配谈什么人情冷暖。她自嘲一哂。

    “博士……试验体703号精神状态极不稳定,有严重的自虐倾向。不……事实上已不能称作倾向。这是这周的伤痕报告……”她并没有去接研究员递来的报告书,之后的汇报也没有在用心听。

    她的视线越过半躬身的他,落在厚重的、沾了血的监视玻璃上。是试验体703一拳拳砸出的血。监控室的设备很好,吸音棉隔着,他多撕心裂肺不要命得挣扎,外头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试验体703——大概再过不了多久,她就会忘了他也有过名字,是曾经喊过无数遍的贝鲁西斯。基地里的实验对象实在很多,近来听下属汇报“703”,她已要花些时间才能对上号。所以她常来监控室走走,不至于连面孔都忘了。

    试验体和博士。说来讽刺。

    贝鲁西斯大概至今都不敢相信,做梦都渴求的美丽新世界原来是虚拟投影的乐园、科技掩盖的另一个牢笼。是他心甘情愿自己迈进的牢笼。

    她却摇身一变作了博士。其实她本就是,一直都是。宁愿放弃博士身份,做一个硕士都未毕业的学生,放他们这种圈子,除了她恐怕也没多少人甘心。倒不是被逼。实际上是她的主意。比起循规蹈矩的尖子生,为了追求连前途都可以不要的性情中人更易取信他人。当时她如此说,事实证明她是对的。参与计划的同僚也非是绝对反对,只是认为没必要也不值得。

    可是值得与否,向来是说不清的。就好比她走每一步都精心演算最烦节外生枝,布鲁斯却可以抛开身家性命不求回报的救赎并不很看好他的城市。

    她和很多人聊起过蝙蝠侠,却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她其实是有些羡慕,有些渴望的。因为明知道哪怕人生从来一遍自己也决计不会走,却又偶尔会浮出对那种不顾一切拼命追逐的渴望——激烈得好似能把枯死的心复燃。

    这样是不对的。她平静得想。不论他还是贝鲁西斯。越过障碍重重和斑驳血迹对上贝鲁西斯明亮的眸光,尽管后者并看不见她。分明是囚在牢笼了无希望和出路的困兽,却睁着一双生命自由之光不灭的纯粹眼睛,哪怕精神和□□的双重压迫几乎把他逼疯,都没有舍弃最后一点的顽强与抗争。

    那双眼睛里的光应该熄灭才是,就像暴风里的孤灯一盏,即便能负隅顽抗捱过强风也熬不过油尽灯枯那一瞬。

    她那样想着,哼笑出声,“随他去吧。”也不管年轻研究员的惊愕,“可是他不吃不喝,整日自伤伤人,我们……”她自顾自已然背转过身到了门口,“那就他等累了,打营养液。”

    终归是要屈服的,在所谓命运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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