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典型的莱纳式一问三不知——坚决不知情的前提下,加上惊讶和失措。

    也不知道信了几成。若有六七成,已能算作是极好。毕竟旧调重弹,多一次少一点可信值。莱纳没有错过托尼眼中的审慎。她向来擅长悄声打量。倒是史蒂夫的亦作保留稍有些叫人意外。大概是前一次的欺骗给他印象太深。不过也对,他是士兵。士兵应当时刻警觉。

    没能从她嘴里问出什么,倒也没一再逼迫。可能哪怕心里怀疑,拿不出她甚至惠特克本人二度利用妮娜的证据,只好暂时作罢;也可能是欲擒故纵,等着他们自乱阵脚。大概两者兼有吧。莱纳想。

    客客气气到了别,娜塔莎和史蒂夫二人走了。原来今天她不当值。莱纳更加笃定猜测。办公室里大概被装了窃听器。她边走边想。路边停泊车辆的侧视镜里能看到女特工风衣的一角,在拐弯处随风飘。并不意外的发现。她知道他们不可能一走了之。口袋里手机震了震。她看后蹙眉又松开。至少不必在宿舍和实验室之间犹豫不决了。

    娜塔莎三人在街角目送莱纳拦下出租车。

    “猜她会去哪?”托尼手指飞快得敲击虚拟键。但没有人回应。女特工按着耳机在指示些什么;史蒂夫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在想什么?老冰棍。”史蒂夫的一反常态提起了托尼的兴致。

    “你们说,她到底为什么想潜回港口fia?”神盾局的轿车把他们接走。史蒂夫枕着后脑,没有碰任何酒水,“复仇么?如果她不是想复仇,如果我们猜错了呢?”

    他应该是他们之中最相信她的那一个。托尼和娜塔莎交换了眼神。女特工道:“为什么不想呢?该做的不该做的做尽,却发觉被要挟的父母早没了性命,心里的郁结难免。左右是想一双手早脏了,染了血的地方再洗鲁米诺照样能验出,索性破罐子破摔,只求心里一个痛快。”

    “她像是要拼命的样子吗?”

    这个问题很简单,托尼却发觉自己无法作答。

    说她不拼吧,确实很拼。实验室、港口fia、神盾局……像是在用密不透风的工作麻痹空闲时或来袭的悲伤。可说她拼吧,她想拼命的是谁?复仇对象是谁?尼尔描绘的组织蛰伏在每一个研究机构之中,瞄准着那些最不起眼的普通人。仔细想来,她从没有正面评价过,不否认也不肯定。利用他们自己对港口fia的猜疑,误导他们以为港口fia是那只幕后黑手。

    那么,港口fia究竟是么?如果不是,她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地方,这么个多猜疑也不信任她的地方,冒着随时被他们怀疑动机的风险。

    “没有初看起来那么像。”史蒂夫自问自作了答,“她不顾一切的样子我们在码头见过。现在的她很冷静,像是在做长远打算。可打算到底是什么,为谁而打算,我悲哀得发觉自己答不上来。那样的她给我一种很强的陌生感——就好像我最初认识的‘莱恩’是一个刻意被塑造的角色。但她没有人格分裂,不是演员,更没受过专业训练。很难想象,她会在完全不认识我的情况下装作另一个人。如果那不是伪装,如果那才是真正的她,现在的这个她又是怎么回事?”

    娜塔莎直视着史蒂夫,“那你觉得她想做什么,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娜塔,我不知道。这才是最令我不安的地方。”

    莱纳在港口fia的会议室里。第一次来。事实上,这整一片核心区,她都是第一次踏进。领她来的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秘书。可惜她没能看到太多笑容。路上被要求戴上眼罩。其实这弯弯绕绕的路途和那许多关卡,看了也记不住。

    除了她都是港口fia高层。艾希奥特也来了。是个风情万种的女人。对自己这个柔弱替身似乎很满意,和她热情拥抱了。身上的香水很重,却也很衬她浓艳的长相。就像平素莱纳并不待见的艳红色好,涂在她嘴唇上竟也不叫人反感。

    都在。港口fia的五大头目。

    里基厄特竟比她早到,也不知道何时换下的侍应生马甲。艾希奥特坐在在正中,左侧刚塞洛斯,右侧安东尼奥。有过一面之缘的路西安修斯和莱纳打趣:“参与进我们干部会议的,你是第一个。”

    她宁愿不是。

    会议的开始,是刚塞洛斯做了一个简报。大致讲的是几批货和航线的问题。港口城市的骚乱扰乱了他们的计划。听起来很严重,但她想他们不会没有备用方案。他们在怀疑集装箱里装的是不是他们预期的货。妮娜手臂下的“钢筋”让他们联想了很多。显而易见。

    “那么,克里斯蒂娜——也许你更喜欢被称作莱纳——和我们说说看,身体里植入金属后,存活率有多大?那个孩子肌肉下的是钢筋么?”艾希奥特交叠着双腿,双手按着双膝,像是高雅的女王。

    她在故意告诉莱纳,他们知道她的一切。不很意外。她没有太卖力得在港口fia面前演戏。阿琳娜博士那儿虽说不会主动透露她的讯息。若被人猜到,上门打探,博士大抵是不可能花太多气力为她辩解。

    “百万分之一吧。”说法实质上是不严密的。迄今为止他们做过的总实验量也未必有一百万。毋需说惠特克的一个项目。不可能搞到那么多活体让他实验。绝无可能。至于肌肉下的金属,“我不清楚。是不是有可能用钢筋重新构造骨架,没有实验无法断言。这好比是义肢的概念,不过没有完全舍弃原身。如果你能理解我在说什么的话。”

    “你说的对。不亲眼目睹很难下结论。”这一日刚塞洛斯系了一条深咖啡的围巾。屋里暖气很足,所以他慢条斯理得解开,“我和他们谈了一笔交易,带着样品。”他那样说的时候,莱纳眼里有些什么变得不一样了。她在想什么?他不禁玩味。

    她反而松了一口气。他在诈她。他们没有办法肯定货在惠特克那儿——在指望她露出风声。她笃定得想。他们也不清楚整批货量。做这件事的人很谨慎。多半是故意。让潜在的下家互相猜疑,他就有机会成乱盘回货。花再多钱都是值得。那东西,太多人为它疯狂。想想它的传说,想想它的破坏力。这不稀奇。

    “是嘛。那要恭喜你了。“她淡道,不显声色。

    头目们用极快的速度眼神交流。莱纳揣摩着他们在换备用计划。

    “也没有那样值得庆幸。不只我们在盯这组项目。神盾局、天赋学院……各方势力都派专员‘慰问’过了。他们的研究员被弄得有些精神过敏。”里基厄特从资料夹里翻出一叠蓝色夹子夹的文件推向莱纳。是局部放大图,“我们答应的条件之一是抽调研究团队配合。这大概也是后来双方能畅怀交流的原因之一。你知道的,你们研究员不很看重物质。项目和结果本身更得你们重视。”

    恐怕是想告诉她,只有港口fia能做她和神盾局之间的挡箭牌。至于时效,取决于她的贡献值。这倒不算什么。让她在意的是细节图。惠特克曾把完整档案抄送给她。她知道每个步骤也见过细节图。所以能肯定,里基厄特到手的是真货。她本以为是空口白话。没想到能被找到基地,还会登门拜访。

    “只是有些项目风险太大,也许并不值得一试。”莱纳把合上的文件推还给里基厄特。

    里基厄特望了一眼路西安修斯,后者笑道:“难怪你们合不来。纽曼的见解,截然相反——多不值得的也该一试,结局或许出人意料。”

    “意料之外是好事也是坏事。”成则风光,败则为忧。就比如现在的她和他们。故意提起纽曼,故意提醒她手上沾染的血色,告诉她:你别无选择。是吗?她垂下的眼里不屑一顾。选项是自己走出来的。

    “那你喜欢惊喜吗?“艾希奥特忽然道。

    曾演过替身和本尊的两个女人视线在空中交汇,莱纳轻声道:“我是一个守旧的人,什么事都不喜欢有太多改变。”

    “我倒恰恰相反。人生本来充满变数,硬求确定性不切实际。”艾希奥特带着三分笑意与莱纳说,位置上的戒指被不停转。象征身份的黑心十字玫瑰除了项链还有戒指,得到戒指的寥寥无几。

    因为那不仅是一个戒指。

    艾希奥特的注视下,莱纳忽也笑了,“你说得对,不该在不确定里拼命去找些确定。就好比这周的我明明不想再吃咖喱,却为了和上周统一步调而硬逼自己去吃,一个道理。说什么雷打不动的习惯,大概也只是抗拒去改变。”

    闲聊一样的话却让艾希奥特眯起了眼睛。她和里基厄特换了眼神。每天下午三点三十五,是惠特克雷打不动的下午茶时间。这不是说他总去同一家分店,也未必总出门,不过是他喝的永远是罗伯特·哈里斯的烘培咖啡、吃的是同一家的蛋糕。莱纳知道。艾希奥特和里基厄特也知道。

    她在暗示什么?

    艾希奥特不露声色得对答如流,“可我听说习惯把人圈在舒适区里让人过得更自在。”

    “但强迫症会给自己施加极大的压力。特定的时节需要特定的方案,强迫执行所谓的寻常轨迹,只会把压力下的自己逼向临界。”

    “而精神濒临奔溃的人需要宣泄。”宣泄情绪的人总会在不经意间吐露秘密。艾希奥特笃定得想。这是些没有莱纳,她也能得到的情报。

    艾希奥特不咸不淡的口气让莱纳在心里咒骂。她知道他们尚不满意,就像她清楚这做不了她的免死金牌一样。

    “宣泄的方式有许多种,未必是倾诉。内向的人往往更倾向于独自消磨。比方说花钱买醉。安东尼奥可能很有经验。这一带酒吧很多,不少注重个人隐私。尽管会比较贵也比较麻烦,得先成为会员、再预定入店时间。预定却不很方便。上班一族,空闲时间多少相仿。如果实在讲究质量,大概只能预定深夜一两点的场次,喝名副其实的寂寞。”

    安东尼奥的确喜欢喝酒,却不是这些夜场的常客。□□不会在人多势众的地方消磨太长时间。唯一长待的人多势众之处,是自家的窝。安东尼奥是港口fia内部派对的常客。这不是什么秘密。

    干部们交换了眼色,大抵是听懂了莱纳变着法说的,惠特克压力大时会出现在夜场的私人高级酒吧。现在神盾局在查,妮娜稳定不了,港口fia紧随其后,大概符合得了任何人对“压力”的定义。

    刚塞洛斯合上并未记过一字的笔记,“看起来,我得寻思个机会去看看。可有想要捎带的?我猜酒品一定很好。”

    他在问她,若有一日惠特克被港口fia抓走了,可有什么话要带给被她亲手出卖的老朋友。话倒没有,只是……“我听说有些店家有强人所难、夺人所好的恶习。你若能仗义行侠一次,物归原主就好。”

    物归原主。是个让人玩味的词。她几乎在承认妮娜身体里的是他们搜寻的玩意。可要怎样物归原主?怎样才能得到埋在那个变种人孩子身体里的、本属于他们的金属?把那东西挖出来,那孩子也该奄奄一息。她在求他们杀了妮娜。

    既然活着那样痛苦,很不寻一解脱。她那么想。妮娜本该在月余前超度去了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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