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鲁斯·韦恩匆忙去见的是哈维·丹特,哥谭的新任地检。他们说,他将是哥谭的曙光。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们”是错的。

    布鲁斯约了巡演中的莫斯科大剧院首席娜塔莎。女伴不是莱纳。工作和生活他向来分得清楚。何况她本是他工作表中的另一道待完成项。而且她那样聪明,他怕她品出些不该知道的。

    精心布置下,他在韦恩旗下的火爆餐厅“偶遇”丹特。后者带了瑞秋。他知道。事实上,这场“偶遇”设计之初便要利用与瑞秋的相熟与哈维讲上话。男人提前几周的时间预定一家可能花掉大半月工资的餐厅,带一个女人来吃饭,意味着什么,情场老手布鲁斯不可能不懂。他只是想亲眼目睹。

    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失落。他对瑞秋,有少年时懵懂的互相倾慕。后来时过境迁,她还是从前那个勇敢正义的女孩,他已用纸醉金迷将自己层层包裹。她对他失望,他有苦难说。渐渐地远了,大概也再回不到从前。

    阿福说喜欢你一个人就该大声说出口,默默守望只是徒增烦恼。他反问阿福,是否想让他和瑞秋摊牌。阿福沉默半晌,却说:“韦恩少爷,你真的喜欢她么?”他明白阿福的言下之意:比起喜欢,她之于他是旧时光仅存的痕迹。他依恋的不是她那个人,是过去。

    小幅度的走神不碍于布鲁斯听见娜塔莎对这座罪恶之度扭曲正义的讽刺。令人意外的是丹特的看法。他说:“当兵临城下,罗马也会抛弃民主。比起虚伪的正义、空洞的道德,他们更需要一个力挽狂澜的勇士。”

    他坚守着正义但不拘泥于正义的形式,这和布鲁斯料想中死守教条的年轻律师大相径庭。

    “但是罗马任命的最后一位勇士,名叫凯撒。他确实力挽狂澜,也独揽大权,走向□□。”瑞秋揶揄。这正是布鲁斯想用来试探的。他和她四目相对,却没有他一度以为他们该有的默契。

    蝙蝠侠的话题他无数次和人聊起,有人敬他英雄,有人嗤他疯癫,有人疑他别有图谋,只有莱纳,只有她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还会把他当作一个人,一个和普通人别无二致的个体,来对待。她会向替她解围的他道谢,会为背负重担的他唏嘘,甚至为了维护他一而再得同另一个他、同别人争执。

    他记得她说:“他不是唯一一试图改变这座城市的,而成功的只是他,因为他不像他们,迫切要赢。所谓守护者,重在想要守护的那颗心,无关输赢。”如果把罪恶和正义、改善与衰退看作胜与败,那无论是谁,终有磨灭志向、意气消沉的那一天。

    “不管蝙蝠侠是谁,他都不可能一辈子做这个。他一直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接班人。”丹特望着在场的女士,如每一颗耀眼的新星,自负、张扬,“如果我真想干,也许我就是他在等的那一个。”

    布鲁斯深深望着他,突然有了些能释重负的感慨。而蓦然记起的却是莱纳的后文,“不是谁都能成为面具下的那个人。高唱着打击罪恶的,多是活在象牙塔里、性命无虞的理想主义者。未尝亲历黑暗,不懂罪恶,谈何瓦解。”那时他邀请她看巡回来的《悲惨世界》。她像是看穿他有意无意的试探,直言不讳。他说不清她多少真心假意,而不论真心假意,再没第二人能说出这些。

    他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如丹特所言得退休,还是如莱纳所言得坚守。

    布鲁斯·韦恩没有去见莱纳,但蝙蝠侠去了。

    那晚她对布鲁斯说的有事不是他以为的谎话。她临时接到任务和药物组、化学组的几位前辈去西区考察。不被记录的考察。天亮之后不会有人知道他们曾经来过。颁布任务的人,替他们料理好了一切。他们所负责的,仅是考察。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考察和搜查也不是一个意思。他们要做的,只是把任何找得到的档案、数据复印。剩下的,可以等回去再说。

    从十一点进入的小组到两三点离开时的孤身一人。莱纳提着厚重的文件包,不由咒骂“该死的实习身份”。凌晨的哥谭很冷,再好的大衣到底不如羽绒服御寒。可是羽绒服会发出响声,不让穿。一辈子只看电视里的特工潇洒干脆,轮到自己偷鸡摸狗有的只是狼狈。过膝的长靴绑着腿,路走多了越发沉重。拎着文件的手累到麻木,不断换手也减不了分毫质量。该死的守恒。长时间的运动多少驱走寒意,而运动带来的困倦又让皮肤对冷风的侵袭格外敏感。

    莱纳看着自己呼出的热气一点点在空中化作白雾,终于放弃挣扎,背靠墙垣小憩。西区所在过于偏僻。大半夜得开车出入很难不引入耳目。车被勒令停在较远黑市旁的最后一条安全带。徒步走去西区的路,来时人众不觉多长。而今孤零零提着文件,远处摩托车和赌博声贯耳,莫名有些害怕。

    她摸了摸衣袋,装着药物组肯尼斯临行配发的毒()品。她记得他当时的表情:一脸肉疼。一再嘱咐他们小心保管。后来听人说是他近半个月的心血,按别的比例调配,打算用于研究。她听出了别的意思——这考察不是什么临时起意。人手一袋毒()品,万一蝙蝠侠拦路,最多被当作瘾君子,进去晃一圈。

    码头爆炸不久,警方又突然通告之前宣布已死的嫌疑人还好好活着。可以预见蝙蝠侠一步步收着步好的网线。他很忙,不会有空关心深夜里这寂静的一角。所有人都在那么自我安慰。没有人想被他惦记。

    莱纳也那样想着从倚靠的墙头拐入下一条街道。再过两条马路,她就大功告成。仿佛感应到她的好心情,遮住月光的阴云挪开一角。她又呼出一口热气,未展开的笑容却忽然定格在脸上。靴尖前的水泥路面投下巨大的黑影,像是张开翅膀而倒挂的蝙蝠。一阵树叶摩挲,他从她辨不清的树丛快而无声得落在面前。鞋尖贴着鞋尖。

    她后退一小步,眼中的警惕被恰到好处的惊惧掩盖。

    她做得很好,一直都很好。徘徊在合理不合理的边缘,叫人抓不住把柄。正因为太合理,所以不合理。谁都可以怕他,她不该——她平时说的话里,没有惧色。

    “女士,我记得告诉过你,不要独自在深夜游荡。”

    “你还……记得我?”她飞快得看了他一眼,企图绕过,“谢谢你的忠告,我正打算回家。”

    他沉默得看她绕过自己,却在她暗暗松口气时,拉住了她的资料袋,“这是什么?”

    “资料。废置多年,上头一时兴趣打算重启,自然只好叫我这种实习的倒霉。”

    “你找资料不开车么?”他俯视着她。

    身高的优势,悬殊的气力,一针见血的询问。哪是什么询问,分明是质询。她在心里自嘲。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侧着身子的她喉头动了一下,“我也想。车子抛锚了。”就算她能回去,可要怎样把“抛锚”的汽车弄回去。

    她想他没有理由不信她。

    那的确是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如果他不认识她。面具下的布鲁斯皱起眉,手里使劲把她连人带包拽向自己。她差点跌进他怀里。差一点,她稳住了。

    “如果你指的是两条街外的黑色铃木,女士,你最好解释一下为什么撒谎。”

    然后她故意避开的脸被他捏着下颌扮正。他力气很大,手套下的手掌很烫。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问他是如何在冬日保存体温。冻僵的肌肉因热传递而慢慢恢复知觉。

    她该想到,她和尼尔口中评价良好的蝙蝠侠不是那样好骗。终于不得不面对,她苦笑一下,发现自己无言以对。能解释什么,该解释什么。手里却徒劳得想把资料袋拽回。

    这不像她。他知道她有多伶牙俐齿,有多聪明。所以他不认为如果包里的资料果真有问题,她还会冒险去抢。可他同样也不能否认,她或许在利用他的心理故意行事。于是他去开文件袋,她惊呼道:“先生你不能这么做,这是商业机密。”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隔着镜片,她看不清她眼神,他却看得到她的。那不是一个无措的人该有的镇定。她在诓他。但他还是拉开了拉链,随意扫了遍。

    如果资料没有问题,那问题必然在她身上。他松开对她的钳制,有些好笑得看她故作气怨而火急火燎着清点资料。他乘她不备,探入她衣兜。方才离得近,他眼光扫过她衣物的样子不像贴身藏了东西。余下能藏物的只有口袋了。他能清楚感觉到她身体一僵,一双嫌冷的手连文件都顾不上,握上他的手臂企图将它们从兜里拽离。她合双手气力都不会是他敌手,何况一边对一边。

    徒劳挣扎的结果是更绝望的徒劳。她眼睁睁看着他从自己外套兜里取出一小包封好的毒()品,无能为力。大概是真要去局子里转一圈了。她又叹了一声,捡起甩到一边的文件包,仔细拉上。他看不见的角度,她眼里闪过狡黠。但她才转开的身子很快被人拦腰拽去。力气很大,箍得她生疼。和前一次不同,这次的他手力几乎没有顾忌。就像是在……发怒一般。她为这个想法而困惑。

    布鲁斯一眼认出这个粉末、药丸混杂的小包装是时下哥谭最火热的“商品”。他从没有想过会在她身上看到这东西。说不出是惊讶意外,还是失望恼火多一些。他箍着她半弯下的腰身,狠狠拽向自己,很想问一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怎么敢这样糟蹋自己?她难道不知道这小小一袋东西足以叫她聪明的脑袋日渐生锈?她不是一口一个敬仰蝙蝠侠,就是用这样的行动来证明、来回报?

    “这是什么,女士?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身上有这个。”他不得不咬牙切齿以克制声音里的浮动。又一次捉着她的下颌,逼她看着自己。

    “我……”她似乎在思考怎样的回答不至于进一步激怒他,“我听人家说,这用来缓解压力很好,所以就……”

    “所以就买回来试试?”他被她气笑了。分明看到她吃痛得皱眉,手下力道却不减反增,“你听谁说。”

    “我还没有用过。不信……不信你可以把我带去检查……”大概察觉到他当真恼了,她才记起来要害怕。

    “我问你是听谁说。”一瞬间的怒火被他极好压抑。他知道,这平板生硬的语调往往是压垮心虚之人的最后一根稻草。没有喜怒,对方便拿不准他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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