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鲁西斯的小插曲恢复了莱纳之前的地位。茉莉则被凯勒教授带回办公室训斥一顿,赶回辅助岗,禁止她踏入控温实验室半步。

    与此同时,整理工作有条不紊得进行着:受伤的保安送进了医务室,实习生收拾满屋狼藉,克莱尔等人对贝鲁西斯例行检查,莱纳则给他磨伤的骨节上药。

    当被问到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的时,贝鲁西斯怪不好意思得挠了挠头,“我就觉得烦躁,然后克制不住想动手。”换句话说,伤人不是他的本意。

    特瑞特当即提议为他准备详细的体检和化验。先是茉莉用了过量镇静剂,再者贝鲁西斯亲口承认“克制不住”,这恐怕不是单纯的性格暴躁所引起。没有异议。

    采集完样本,特瑞特拉住莱纳不让她随同僚离开。萨拉打趣她说,她看来是被人喜欢上了。莱纳有些哭笑不得,“他还是个孩子。”不可否认的是,这个变种人孩子在此之前确实不曾对任何一个研究员示好。事实上,他不用那双瘆人的眼睛瞪别人就是谢天谢地了。

    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们两个。控温的房间在这样的冬天很是舒适,他把莱纳拉到床边,自己却蜷着腿抱成一团,仿佛很冷似的。典型的防御姿态。

    莱纳看了看他,很快收回视线望向远方。纵然并不看不到远方,因为没有窗。处在他的位置,那是间相当压抑的屋子,徒有四壁。装点得再精致,于他大抵也是华美的囚笼。她坐在床沿,双手撑着床榻,身体微向后仰。是个放松的姿态。她略沉寂的眼里又好像不是那样放松。

    他们坐得很近,中间仍隔着恰好的微妙距离。谁都没有先开口。只是隔一段时间,男孩会从臂弯里探出头,眼神警惕而缓慢得巡视整间屋子。

    她记起初来时他们给她讲的故事。贝鲁西斯不是在孤儿院出生,但他的记忆始于孤儿院。她撑在床上的手指动了动。可是啊,从不曾拥有的会渴望,而戒备源于失去或受伤。

    若贝鲁西斯的记忆始于孤儿院,哪怕从小被欺侮,有的最多是看透世态炎凉的沧桑和渴望被呵护的矛盾。这种打从心底的不信任,更像是体验过云泥之差后酝酿出的自我防护。院长不是说过嘛,他阴郁而多疑。这可不是一个六七岁、了无记忆的孩童该用的模样。

    莱纳轻轻搭上他的胳膊,他带着太明显的紧张和期待略微探头。符合他这年龄的神色没有持续很久,新生的警惕又促使他再度张望。她没有看他,却知道他在看什么,“不用担心,屋里没有摄像头。”他不是囚犯,没有监视的必有。但鉴于他最近的举动,有人在考虑。当然,她不会告诉他。

    他动了动嘴唇,想问没有问。她心知他的疑问却不解答。他要问的一定是,她怎么知道他在找摄像头。他没有直接抬头去看屋顶,看的是整个房间,以一样的警惕态度。他有自信骗过大人,这并不是头一回。大多数人只会以为他防备心太重、拒绝生人。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你骗了他们,对不对?你在孤儿院来醒来,并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我记得我的名字。”警惕背后的紧张和期待再没能回来。他埋在臂弯里的手,慢慢在蓄力。

    她笑了笑,突然换了话题,“为什么想和我亲近?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我救了你。”

    她不信他。他有种感觉,她猜到的或许比他以为的要多。刻意压制的阴鸷又控制不住得爬了回来。他觉得难过,“我真的很喜欢你。”他的声音也很压抑。

    她握住了他的手,把他朝自己拉近。若他故意倔着,她不可能拉得动。他们离得更近了。他的袜子几乎踩到她的裤子。这样近的距离让他有些不习惯。

    “我知道。”她弯下腰和他平视。声音很轻,像在耳语,“我是不是很像你曾经也很喜欢的一个姐姐?她是不是知道,你们是不是知道你的能力?”她知道她不该一口气问太多问题,可她不想这么和这个孩子耗着。

    他死死盯着她,眼神里的东西换了几遍,终于还是松了口。终究还是个孩子。她甚至拿不出什么有根据的推理。

    她猜的并不全对,因为他说:“不是一个姐姐。是一个阿姨和一个姐姐。”

    他的变种能力并不是了无预兆。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有了成年人都未必有的气力,但因为能力并非一直都在,即便看了很多医生,即便怪事常有,也没人能断言他是变种人。正如大多数变种人所经历的那样,他的父母不喜欢他,觉得他是个怪物。兄弟姐妹也因此和他保持距离。好在他遇到了那个阿姨和姐姐。

    那天他在小巷里和邻居家的小孩打架。他们先动手的。他很生气。他一生气,就会莫名其妙有了怪力。他把墙上生锈的龙头掰了下来,尽管他不觉得费劲,那感觉和扭开奥利奥饼干一样轻松,可那群孩子们像见鬼一样得吼叫。尖叫声让他感到烦躁。然后克制不住得想打人。他们都跑了。他跑得更快。他们被他追上来压着打,毫无还手的能力。

    血。血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带着腥气的暗红。暴力的色彩给了他暴力的平静。他无法控制自己。身下小男孩的求饶越来越轻,呼出的气越来越弱。他们在暗巷,不会有人的暗巷。悲剧即将酿成。

    而这时有温柔的声音一遍遍传来,他没能听清也不再记得呼喊里的内容。但那个声音给了他内心的安宁,和血脉喷薄的狂热不一样的真正安宁。他稍抬头,看见白色的一角。白色的人影把光带到了终年阴暗的小巷中。

    孩子逃走了。意识回笼的他无比愧疚。他看到那个被他压着打的男孩,被朋友们架着也没醒过来。白色的衣角矮了下来,落到了他的裤腿上。天使没有嫌弃他。他问她们不怕他么,年轻的告诉他,“小弟弟你可算不上厉害,姐姐见过的最强变种人,不需要动手就能在瞬间杀了那群臭屁孩。”年长的轻声呵斥她不该和小孩子讲这些。年轻的不以为然朝他眨了眨眼。他其实很喜欢她的故事。姐姐好像知道。总会乘阿姨不注意,悄悄跟他说。

    他后来每天去见她们。就在那条暗巷。然后她们会把他带到各种各样的地方。有时是公园,有时是游乐场,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他从两个陌生的女人那儿收获了本该来于父母的爱。但无一例外的,在去好玩地方之前和之后,他和她们回实验室。那是他和她们的约定,尽管小小的他潜意识里对“实验室”感到排斥,也不懂她们告诉他的“研究员”到底是什么。

    实验室里的瓶瓶罐罐他不敢兴趣,但每一个穿白大褂的人都对他很友好。纵然他们有时会弄痛他。这时候,漂亮姐姐和阿姨会给他糖吃。哪怕心里记着妈妈说的男孩子不要老吃甜食,他还是想吃。很甜,和她们一样。认识她们之后,他对自己能力的控制一直在提升。尽管他并不明白是怎么做到的。

    他问她们,他到底是什么。她们说他是“大力水手”,他很开心得说,他以后一定会当个好水手。他那时不知道,她们那样说是因为记得他一遍遍嚷嚷过的“长大后要当个水手”。他的眼神很怀念,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被那两个女人温柔注视的场景。

    那样的日子大概持续了两年不到。

    他的生日在年末。那一年是他的六岁生日。新一年后,他就要成为小学生了。后来才听说别人家的小孩大多7岁才入小学。父母给他挑了寄宿学校。送走他前的最后那几周,难得带着他出去逛商店、挑礼物、买衣服……以往都是带回家给他的。那几天他很忙,没法去见她们。他也没有她们的联系方式。

    他在过完圣诞后的第一天跑去他们约定的小巷,她们没有来。第二天也没有来。再没有来过。父母见他总是往外跑,呵斥了几句。他本在悲痛之中,又被骂,种种因素叠加,他爆发了。没有人确切告诉过他,他真正的能力究竟是什么。时至今日,也无从得知当年的两名研究员是否知道他真正的实力。

    他爆发的那天,窗户、吊灯、桌椅都被他震碎,哥哥姐姐带着弟弟妹妹慌不择路得逃窜出去,妈妈跪下求他放过。要不是爸爸壮着胆子,用棍子把他砸晕,没人敢去想,破坏的程度到底能有多严重。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在孤儿院。他知道那是个孤儿院,因为她们曾带他去看过孤儿。可承诺了要一直陪着他的姐姐和阿姨,这一次却没有陪着他。

    “就好像是……”他抱着自己,红着眼眶却倔强得不肯哭出来,“人间蒸发。”

    后来的事情便如她所知,他对孤儿院的印象不好,便选择假装失忆。他是对的,解释清楚他作为变种人的过去,只会让他的处境更艰难。孩子其实比想象得敏感。

    他今年13岁,距离他6岁那年,只过去了7年。莱纳安慰着贝鲁西斯,一边出神想着。

    他的能力绝不是单纯的大力,不然怎么可能隔空震碎了窗户和家具。他提到了血。他喜欢被鲜血刺激的感觉。暴力能让他暂时平静。不论是多年前暗巷里的那场架,还是今日几乎掐死保安的暴行都说明了这点。而和研究员相处的那两年,他又确实压制了嗜血的本性。尽管他并不知道是如何办到。想来也不会有人和一个四、六岁的孩子讨论科学。

    莱纳紧了紧白大褂,走道里的温度不比控温实验室里宜人。

    想了一路也没琢磨明白的能力,直觉告诉她是个会让人为之疯狂的惊喜。只是不知道,对那个孩子来说是好是坏。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也停止了无意义得迷茫探索。姑且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议。她那样告诫自己。同时为那孩子隐下了孤儿院前的身世。

    下班前,特瑞特递给她一份才到不久的哥谭晚报,轻声对她说:“早些回去吧。最近不安全。”她顺着他手指的地方看去,是关于“恶性袭击”的报道。受害者的伤口深度似是被重物击打,而他们却全部声称,袭击他们的是赤手空拳。巨人的赤手空拳。

    可是这世上没有巨人。

    她走到窗口,特瑞特从她身后拉开窗帘,哥谭的夜空印着意料中的蝙蝠之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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