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酒酒听了那傀儡言谈,便如头顶响了一个焦雷,呆呆出了逍遥居去,眼中也再无一物,迷迷糊糊尽管走路,却是往碧梧栖凤馆方向。王凤一行人眼睁着看她过去,皆生不悦,还没有人敢如此怠慢他普陀仙门!只见王凤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睛睁得滚圆,不急不缓笑道:“呜,真有意思。”眼光一转,带领众普陀门人掠往会客馆。

    夜里的水气尚未散去,空气寒凉。姬酒酒行到逍遥居前,在这样的空气里行走,衣服,头发此刻都变得沉重起来。在门前不知站了多久,叩了门来。里面一个小童拉开门,探头问道:“你是谁?上栖凤馆做什么?”呼喇喇一派风响,只见远方天空一层层的黑云渐渐扑过来。姬酒酒道:“孙,孙先生在府上吗?我找你家孙先生。”小童道:“我家先生不在府上,不过先生临行叮嘱若有人来就请进来。”小童手上的手鞠滚落了,这会跑出来追手鞠。姬酒酒呆呆地给小童让开路,移身望着,红了眼眶。“又把玩意丢出门了,公子以后再不给他做了。”“小孩子罢了,难免淘气了些。”身后响起说话声,小童听见声音,高兴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孙难,说道:“先生你可回来了,先生吩咐的事我都办好了。”孙难听了,微微笑,叫小童自己玩。“姬姑娘怎么到这里来了?”孙难似才望见了姬酒酒。姬酒酒走近孙难,洁白的衣裙几乎触到他脚边,没有话语,没有声音,只瞧着孙难。“姬姑娘怎么了,为何这般瞧着孙某?”孙难问道。姬酒酒望着孙难,嘴唇做出了说话的动作:“舅舅……”却没能发出声音,右眼的眼泪先滚落了。“这是您的簪子吗,我来找我舅舅……”声音颤抖着。灰沉的天气里,姬酒酒手上的发簪格外亮。孙难全然呆住,一阵明显的震颤通过他全身:“舅舅……”他恍如隔世地念了念,不能信地朝姬酒酒问道:“你……是谁?”声音微弱和颤栗地令人怜悯。姬酒酒已泪流满面,说道:“我姓姬,姥姥给我取名酒酒。”一声不吭,孙难的身体软了下来并向后退缩,身旁的福叔见了急忙搀住。一阵极烈的咳嗽响起:“公子,公子你怎么了?”福叔焦急喊道。姬酒酒把手伸出了,想去扶他。孙难向后退去,一会儿抬起头全然无事地对福叔道:“天气寒凉,一点老毛病了。”说话时,眼眶竟是红的,想来是方才咳嗽所致。孙难一步步由福叔扶着,走到姬酒酒跟前,伸手取过发簪,说道:“并不是孙某的,它是孙某的一位故人所赠,多谢姬姑娘此番替我寻来。”说着,示意福叔该进去了。“故人是谁?”姬酒酒追问道,竟不能信。孙难已走至门边,身子默默停下,抬起头,眼泪顺着下颌落了,一会儿转身含笑道:“姬姑娘明日可愿到府上来,关于故友的事,孙某会据实相告。”“您真的不是吗?那个手鞠一模一样,小时候……”是对亲人极致苦念的哀音。“不是。”孙难无不坚定地道。“要下雨了,姬姑娘快回家吧。”“我……我明日愿意来,孙先生会在这里吗?”话到末尾,已近哽咽。孙难道:“当然了,快回家去吧。”姬酒酒听了,告别了孙难,恍惚恍惚,将信将疑地离了栖凤馆。孙难由福叔扶着进了门内,像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把门关上。”只这一句没说完,一口血吐出来,扶着门壁望门影里渐去的姬酒酒身影,泪流满面。

    会客馆内,王凤柔和平淡的声音对众妖做着审判:“一把火烧了吧。”话音甫落,同行的人中走出两个人来,和王凤一样,皆穿着镶红边的黑袍,黑袍俱可拖地。两个人看上去都不怎么友好,好像听够了王凤的声音似的,一副苦脸。两人径走向众妖之间,每走过一个,俱焚起火来。空气瞬间静止了似的,每个人都不能置信地睁大双眼。“这么小的事,还要劳我普陀仙门,真是令人难过啊……”当中的一人烧完了,叹声说道,移身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哦,我听沈丹青也来了,怎么没有见着啊?”只见王凤高兴地叫道。他是轻快地飘过来的,那动作显得不真实。近前的廖怀远、修少儒、陆机等玉虚弟子俱惊呆了,这会儿更清地看清了他的脸。只见王凤皮肤白得透明,像洋葱的皮,近乎可见其脸上手上脉落。眼珠极紫,紫过头倒使人觉得是黑色,不敢一望,像有什么魔力会把人吸进去。王凤拍了拍手,向后滑了一点,轻声道:“这样啊,有点可惜。”像在沉思着什么,突然朝玉虚弟子看了一眼,玉虚弟子皆跌倒在地。没有接触,却已叫人苦痛不堪,身体似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撕扯。“停下!”裴公景惊叫着,跳出来挡在他们中间。“二哥!”裴公逸和裴公明也跟着跳出来。王凤“咦”了一下,将目光望向同行之人,诸人皆冷冷地笑了笑:“有点不自量力呀。”兰陵裴氏的弟子拔出了剑,裴公旭站在了王凤的对面。王凤打量着裴公旭,转身高兴笑道:“阿眉,瞧瞧,还蛮和睦友爱的。”唤阿眉的女子有着和王凤一样的皮肤和眼睛,嘴唇饱满,头发乌黑,听到声音,失望道:“很高兴你喜欢。”王凤哈哈笑:“不要心急,我们得等啊。”有点意味深长的意思。说着慢慢转身,动作极为优雅,假笑了一声道:“误会,普陀仙门是来帮助各位杀妖的,再见了诸位。”说到最后一句眼睛一亮,转身带着诸门人消失了。

    满月似的月亮挂在西边的天空,月光使窗外的荷塘依稀可辨。“公子,把窗子关上吧,您该歇息了。”福叔走过来打谅他冷,关切说道。“福叔…”孙难叫住了他。“我想在这里再站一会……以后怕是再见不到了。”福叔心酸道:“公子别胡说,自己安心保重才好。”孙难摇了摇头:“我做的事,福叔都知道吧。”福叔点了点头。“福叔不害怕吗?”“刚发现事情的时候,害怕的简直要逃跑,都跑出嵬城的界碑了。”福叔诚实地说道,眼里泛了泪。孙难看福叔,一抹明亮的笑现在脸上,说道:“谢谢你福叔,伴我这许多年。”“没有办法了吗?我们去求沈先生……我知道,我知道公子…公子不是有意这样的……”福叔乞求真。孙难微笑了笑,道:“福叔怎么事非不分了呢,我犯的可是滔天的大罪。可是福叔,我并不后悔啊,我只是只是对不起阿菀和阿酒。”福叔流下了眼泪:“不,公子,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孙难点了点头,安慰这个可怜的老人,“不想死的时候,会设法活下来的。”说罢,叫福叔去歇息,福叔“哎了”一声,三步一回头地出去了。

    夜越来越深长了,人间这个时候白日已经渐短,夜晚加长,可今夜似乎更加深长。“不知不觉间,时日一年一年就这样转换了啊……人的决定也会这样转换吗?罪孽深重啊……怎么能够?”天在这样的冥想中亮了,首先是清泠泠的白光,透过窗子一点点的照下来,然后移到孙难的脸上,那张脸在晨色中变得与常人一样,不那么苍白了。“天气极好呢。”福叔走进来说道。“是啊,天气很好呢。”孙难看着窗外的阳光也这样说道。坐在镜前梳发时,孙难不由抚了抚自己的这张脸,发还未梳上,是披散的,早已模糊的面容在脑中清晰起来。福叔梳发的手顿住:“头发放下来也很好,公子今天就作这样的装扮吧。”孙难摇了摇头笑道:“梳上去吧,今天要见姬姑娘,太像了,可就说不清了。”福叔“恩”了一声,沉默地把孙难肩头的发全部梳上去,用一根翠色的簪子固定住,平时用的都是白玉簪。

    姬酒酒是守候了一夜,多害怕会失去……夜里衣衫,头发叫露水给打得湿重,也不加在意。福叔推门出来,见了姬酒酒,一阵心颤道:“姬姑娘……站了很久吗?”姬酒酒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孙先生醒了吗?我可以去见他吗?”福叔道:“当然了,公子见到姬姑娘定高兴极了。”又赶紧道:“我是说公子遇了故友之朋,怎么会不高兴……姬姑娘随我来,我家公子等着姑娘呢。”姬酒酒道了谢,便由福叔领着进门来。进了门内,便觉出了不同。穿廊过亭,与荷塘反方向行走,越走那种不同之感越弱,终在一房门前停下。是普通的房门,门前晒着诸多药草。姬酒酒看了一眼,福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公子在里面,我们进去吧。”姬酒酒凝目望向房门,在心里应了一声恩,一步步踏上门前的石阶。门是虚关着的,只轻轻地一推,就开了。光连同姬酒酒一起进来,孙难转过身,温言道:“姬姑娘来了。”姬酒酒点了点头,慢慢地,慢慢地一字一句道:“您真的不是吗?”孙难的眼睛低垂了一下,走近姬酒酒,微笑叹道:“姬姑娘并不是第一次见孙某,那次渡江姬姑娘可不是这样的,怎么忽然间就一定要认孙某作舅舅呢?”“如果是因为那支簪子让姬姑娘有了什么误会,孙某实在抱歉。”姬酒酒听着,听到后来已是听而不闻,退后两步,扶着了门框,整个人都是凄冷冷的了。孙难闭了闭目,咬了咬牙,全当不见。姬酒酒摇了摇头,无限凄凉地又求证道:“真的不是吗?”孙难承受不住姬酒酒的目光,微微转了头,道:“自然不是……”又望姬酒酒道:“如果姬姑娘不放心,孙某可以将簪子,还有那位故友……说给姬姑娘听。”语气竟像哄小孩子。姬酒酒茫然点了点头,移步进来。满房间静悄悄的,窗子开着,外面的阳光锃亮,姬酒酒的眼睛被照得有些晃。孙难见了,很自然地走到窗边,关上窗户,然后走回来。那么的似曾相识,使姬酒酒又分不清他话的真假了。孙难在姬酒酒上方的座位坐下,倒了茶,走过来递给姬酒酒,又回去坐下,说道:“姬姑娘请喝茶。”这会儿,福叔送点心过来,是桂花栗粉糕和枣泥山药糕。孙难做了请的动作,道:“姬姑娘用些点心吧,那位朋友的事情说来可长呢。”姬酒酒转头看向身旁的点心,道:“多么好看,吃了会可惜吧。”孙难听了,笑道:“怎么会?人们把它做得好是想要更多的人来买它,颜色,香味,花样,少一样可都不行。”说完凝住了,看姬酒酒道:“世间营生,概莫如此。”姬酒酒似听信了,点了点头,伸手取了其中一块,捧在手心里,用了些,含泪道:“孙先生是如何有那只簪子的?”只听孙难极轻的声音道:“故友赠给在下的。”“赠的吗?”眼泪滴进手上洁白的栗糕里。孙难深深地看向姬酒酒,喘出一口气,道:“对不起,骗了你。”姬酒酒抬起头,站了起来,那句舅舅已经唤出并泪流满面。孙难默默颔首,心头一片滚烫,姬酒酒已走近了孙难,跪在他面前,“阿酒不孝,阿酒没有早一点认出舅舅。舅舅,阿酒会保护你,阿酒要跟舅舅在一起,舅舅不要不认阿酒。”姬酒酒像孩子一样摇着他。孙难歪倒在桌旁,看着姬酒酒,无限凄凉地沉吟:“我多么聪明的阿酒啊,舅舅……”孙难的一只手已要抚上姬酒酒面庞,忽然眉尖一跳,眸中精芒闪现,一掌便劈碎了姬酒酒喉珠,鲜红的血从姬酒酒嘴角淌下。只见孙难抚袖站起,望向门外,冷冷道:“簪子是我从你舅舅头上拔下来的。我被众仙门追杀的与狗争食,也吃过那乱坟岗的死人肉,说不定也有你舅舅的……”姬酒酒已说不出话,这会儿听他说话,早已听呆住,只觉宇宙万物于霎时间都不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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