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收紧胳膊,把客人憋得连连咳嗽。但他还是客客气气地嘱咐厨师,收好他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周五他还要过来看。

    徒留大厅里,伊泽尔跟艾乐芙面面相觑。

    “这都没打起来……该说不愧是‘亲爱之城’吗?”

    “他打不过厨师吧。”  艾乐芙客观地评价到。

    伊泽尔一噎,然后求证一般问黑猫:“好艾尔,你也听见了的,厨师刚刚叫他‘斐狄医生’,对不对?”

    “喵——”

    “可我们等不到周五再跟他见面啊,三天后船就要开了。”

    “斐狄”这个名字,是伊泽尔从鸟嘴医生那里听来的。

    离开庄园时,医生曾告诉过旅行者自己在老家还有个弟弟。

    “跟我不一样,斐狄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不如说,像我这样离家出走的儿子是奥摩的异类才对。”

    这样想着,伊泽尔把最后一勺炖肉送进口中,白陶盅内连汤汁都刮得干干净净。他有些撑,因为艾乐芙出乎意料地没有吃多少。

    “是不喜欢复合香料的味道吗?”他揉着肚子问艾乐芙,“除掉常见的盐与糖不算,肉桂、薄荷、丁香、金桔、黑胡椒、白豆蔻……他至少同时放了十一种不同的香料。”

    艾乐芙两只白手套扑着胡萝卜小猫,自己跟自己玩得不亦乐乎,听到问话头也没抬:“你知道,真正让我觉得好吃的,不是这个。”

    伊泽尔明白她的意思。

    一种香气、一种味道、一种颜色、一种声音,如果其中少了“人情”这味佐料,仅仅只是一种香气、一种味道、一种颜色、一种声音而已。

    但黑猫的指控比伊泽尔想象中更严重:“我觉得,奥摩可能没有好吃的东西。”

    “诶——起码鸡尾酒很不错。但是猫又不能喝酒。”

    在红宝石的怒视之下,伊泽尔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结账。

    虽然揭示板上写着九点打烊,但是店里既没有吟游诗人,也没有长腿舞者,就连能说话的客人都只剩伊泽尔自己。

    他一把揣起艾乐芙,推开小酒馆的百叶门:“水手说了那么多,怎么偏偏忘了说奥摩的夜生活十分无聊。”

    黑猫顺着胳膊爬到他头顶:“有没有一种可能,根本就没有夜生活?”

    灰袍的旅行者走进一家服装店。

    他挑了一件颜色鲜艳的敞领衬衫,性格开朗的老板娘又热情地帮他把脚上的皮靴换成一双凉拖,

    旅行者常年风餐露宿,肤色本就比一般人稍稍深一些,这么一打扮,再在头上戴一顶手工编织的草帽,用彩线织出一个个小漩涡的帽带从耳边垂下,镜中人几乎就是一个奥摩本地人的样子。

    他从行囊里摸出了一张几可乱真的面具,比着举到和脸齐高。

    面具不知是用什么动物的皮制成,仿佛活物一般柔软、温暖,五官描画精细,表情柔和,是一张让人一见就心生信赖的笑脸。

    “你决定好了?”窝在帽子底下的黑猫突然出声。

    伊泽尔也反问她:“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进入真正的奥摩?”

    旅行者的卷轴中向来不乏与面具有关的物语,比如厄利孔山的雾妖就擅长戴上面具蛊惑人心。

    凡人的监狱中,也有不被允许摘下铁面具的神秘囚犯的传闻。

    还有吟游诗人信誓旦旦地宣称,“云上之城”努比的贵妇人有一顶专门收纳面具的魔法柜。每次约会前,她都能挑出最合适的那一张戴到自己的脸上,让每个见到她的情人都为她神魂颠倒。

    镜中的青年透过面具看向镜外的伊泽尔。

    “也许我还需要调整一下眼神,他们似乎更平静一点?”

    他一边说着,一边让自己纯黑、却明亮而轻快的眼睛一点点暗下来,慢慢把面具严丝合缝地、贴到了自己的脸上。

    =

    “亚特罗斯?”

    斐狄医生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鲜艳的身影。

    “是你吗?亚特罗斯!”

    终于意识到有人在叫自己,戴草帽的青年放下手里把玩的卷烟,转过身。他有着一张和善的、让人信赖的笑脸,即使经年未见,依然深深镌刻在斐狄医生的脑海里。

    而当他俩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仿佛一个模子刻出的笑容,任谁看了都要承认这肯定是一对兄弟。

    斐狄医生身边同行的还有一位年龄相仿女士,左看看,右看看,似是惊讶极了。她小声询问自己的丈夫,那是否是他传闻中离家出走的兄长。

    只见斐狄医生激动地连连点头:“人们常说,遇见黑猫走向你会交好运。这么说的话,我昨晚确实有在酒馆遇到一只可爱的小黑猫。”

    太太从鼻子里喷出一声冷哼。

    斐狄医生立刻竖起右掌:“厨师作证!我只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啤酒!”

    另一边亚特罗斯也认出了自己的兄弟。他大方地走过来,似乎根本不把长久的分别放在心上,毫不见外地跟他打招呼。

    只是在得知弟弟已经结婚后,露出了稍稍有些意外的表情。

    “看来我错过了你人生中很重要的时刻啊。”亚特罗斯不无遗憾地感慨。

    “没关系。”弟弟大方得很,“现在你回来了,刚好可以赶上另一个。”

    亚特罗斯这才注意到现在还是工作时间。

    他直接问这对小夫妻:“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你真是离开奥摩太久了。”斐狄医生跟他也逐渐变得不客气,“这条街往下走只有一个目的地。大家都从那儿来。你忘了吗?”

    亚特罗斯加入了兄弟一家。他们一起走到街道尽头。那里背靠陡峭的悬崖,依山势修建着一排白墙与珊瑚红屋顶构成的建筑。

    他微微抬起草帽檐,在头发与帽子的缝隙间,漏出一丝宝石般璀璨的红光。他在心里默读出大门上方悬挂的名字——珀力提亚天使中心。

    斐狄夫妇看起来对这里并不陌生。

    他们加入了一旁正在排的队伍。很快轮到了。斐狄太太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张预约单递给护士。

    粉色的护士小姐仔细核对过上面的信息,又查看了夫妇俩的证件。确认无误之后,她抬起头,微笑着把一枚写着数字“29”的圆形贴纸贴在了两人手背。

    “恭喜二位,请前往手背上的数字房间领取你们的孩子。”

    “那我呢?”亚特罗斯大剌剌地把左手背伸到了护士小姐面前。

    “大哥!”

    听到斐狄医生的称呼,护士小姐比较了一番两人的长相。

    “你们是兄弟。”她一边说,一边撕下又一枚贴纸,甚至还对亚特罗斯做出了一个精妙的推论,“你也是个医生。”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得出来。”

    中心内部隐蔽地安装着明亮却不刺眼的光源。原色的木地板上用柔和的彩色指示着不同的方向。

    亚特罗斯跟在兄弟身后,注意到他们的前进线跟手背的贴纸是同样的珊瑚红色。他回头往进门的大厅方向看,心中充满了好奇。

    “另一苍青色的线通向哪儿?”他小声问弟弟。

    斐狄医生说:“让你无忧无虑的地方。”

    亚特罗斯不信:“还有这种好地方?”

    “当年你也这么说。”斐狄医生翻了个白眼,“爸爸要送你去那儿接受治疗。你倒好,居然偷偷翻窗离家出走!那些外面来的商船也是,怎么还拐别人的孩子……”

    他对这桩往事怨念太深,说起来一时半会刹不住嘴。亚特罗斯有意听一听当年发生的事,也就不提醒他。但斐狄太太打断了兄弟俩的对话。

    “到了……29号房间!”

    她的兴奋经过这一路的酝酿已经上升到激动,迫不及待地推开了29号房间门。亚特罗斯贴心地留出二人空间给这对小夫妻,没有进去,只是站在门口朝里瞅了瞅。

    房间内的空间并不大,对门的墙壁下放了一个婴儿床大小保温箱。斐狄夫妇把贴纸对准某个位置扫了一下。封闭的箱体打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一个小婴儿。

    同时间,也不断有邻近的房间门开开合合。一对对夫妻走进去,再升级为一对对父母走出来。

    亚特罗斯一开始觉得这里是个造福生育的好地方,后来逐渐感觉不太对劲——

    对一个总人口不到一万人的小城市来说,遭遇到同类问题的奥摩人未免太多了吧?

    就在他一个人琢磨其中的隐情时,斐狄医生走出了29号房间,一巴掌拍在哥哥肩膀上。

    “我记得妈妈说过,她就是在29号房间领的你。”

    亚特罗斯抬起头看着他。

    斐狄医生不自在地推了一下眼镜:“后来领我的的时候,她特意申请了29号房。现在推荐我领孩子也约这个号。”

    亚特罗斯尴尬地摸着脖子:“能出我这样的逆子,可见这个号并不怎么好嘛。”

    “你是意外。”斐狄医生瞪了他一眼,“像我不就挺好。”

    又一组洋溢着幸福笑容的三口之家路过他们背后。等到他们走远,这下,所有的房门都紧闭着,公共等待区只剩下兄弟两人。

    忽然静下来的空间让亚特罗斯隐隐有些不安。他把这理解为岁月造成的兄弟隔阂,并试图通过搭话来缓解。

    “……你太太怎么样了?”

    同时,亚特罗斯觉得后颈有些发麻,空气中似乎翻腾起某种无味的焦灼。然后他看到斐狄医生对自己做了个口型。

    对不起——

    亚特罗斯,或者应该叫他伊泽尔,眼前一暗,接着,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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