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笼罩住无名的边城。

    德雅的白影如约出现,隐隐绰绰,穿过已经熄灯的大堂,顺着楼梯,往三楼走来。

    今夜,整个三楼走廊里点亮了所有的灯。每当德雅经过它们身边,玻璃灯罩里的火焰便随之爆燃,把天花板上的影子扭曲得如同活物一般。

    德雅的卧室房门洞开,伊泽尔垂首站在斗柜旁,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片。

    感受到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冲德雅扬了扬手。

    “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吗?”

    德雅垂顺的头发突然炸开,和天花板上蠕动的活影扭作一团,仿佛一头发怒的魔兽。而随着她踏进卧室,屋里供人起居的各色摆设开始咯咯作响,像是她并不美妙的情绪的外显,只是似乎顾及着什么,才暂时忍耐在爆发的边缘。

    “嘘——别动。”躲在窗帘后的娜娜抱紧艾乐芙,瑟瑟发抖。

    她印象中的祖母一直是个好脾气的女人,即便化作幽魂,也不过在没有月亮的夜晚逛一逛这间生前悉心经营的小酒店,从不主动惊扰活人。

    或者说,直到此时此刻,死去的德雅才真正显现出她非人的另一面。

    透过窗帘的缝隙,娜娜偷偷地去看伊泽尔,不知道这位采风而来的旅行者究竟找出了什么东西,竟触了德雅的大霉头。

    面对伊泽尔的挑衅,德雅怒火更甚。

    她向伊泽尔伸出右手,满屋没有固定的物品起初只是原地打转儿,这下瞬间飞起来,仿佛被卷入无形的风暴,绕着伊泽尔这个全场唯一安宁的风暴眼,飞旋不停。

    娜娜手脚并用,费劲地压住窗帘,抬眼却看见床头那只笨重的陶花瓶被暴风拔起、正迎面砸过来,终于忍不住喊道:“烧了它!快点,烧了它!”

    五斗橱柜顶上确实留了一座照明用的烛台,可在德雅爆发的当时就被吹灭了。一时半会儿,叫伊泽尔去哪里找火源呢?

    娜娜绝望地闭上眼睛,抱着艾乐芙转了个身,把自己的后背朝外,准备硬接这一下重击。

    这时,艾乐芙却动了。

    “危险!”

    小小的黑猫像条滑手的游鱼,眨眼间溜出了娜娜的怀抱,正面对上了陶花瓶。

    接着娜娜目瞪口呆地看着花瓶一个突兀地急刹车,竟垂直砸向了地面。另一头的德雅似乎也没料到这一出,不由地愣了一愣。

    艾乐芙趁机钻进这条风暴中的小径,一口气冲到了伊泽尔身边,踩着他的膝盖,灵活地蹦上他的胳膊。她伸头叼起那张薄薄的纸片,飞速爬到青年的头顶,看也不看,把纸片吞进自己口中,三嚼两嚼,直接咽进了肚子。

    吃完,她湿润的鼻头不仅没有皱着,反而表情舒展,像是刚刚吃到了难得的美味,还要细细回味一番。

    此时,德雅跟伊泽尔的直线距离已经缩短到一臂左右。

    娜娜怦怦乱跳的心就要蹦出嗓子眼!

    旋转的狂风却停了。

    德雅的长发落回脑后,摆件们下雨一样七零八落地掉回地上。她收回了意欲抢夺的右手,反而提起裙摆,向伊泽尔屈膝行礼。

    当这纯白的幽魂再次抬起头时,娜娜在她脸上第一次看见了笑容。

    狰狞的灯火收起獠牙,金红的光点从走廊涌入室内,慢慢染上德雅素白的裙摆,直到把她整个人也染出同样的色彩,像一滴水彻底消失于大海。

    这样就结束了吗?

    直到伊泽尔帮她掀起窗帘,娜娜还没完全回过神。

    “结束了。”

    像是能听见她的心声,伊泽尔如此回答。

    高悬已久的心这下重重放回了胸口,娜娜却意外地并不感到踏实。她捂着自己空落落的胸口,忽然意识到刚才就是自己跟祖母真正的最后一面。

    当时的我在做什么呢?她不禁看向那顶五斗橱柜——

    画像里百合一样的德雅娴静依旧!

    “这是怎么回事?”娜娜迭声追问,“难道不是画像的问题?”接着,她指着踞坐于伊泽尔头顶的艾乐芙,“那你吃的又是什么!”

    =

    “找到了!”

    伊泽尔掂着手里过分厚重的画像,终于在右下角捻开了一小角分层。闭目养神的艾乐芙忽然跳下床,凑过去嗅了嗅,舒服地眯起眼睛。

    =

    伊泽尔指着五斗橱柜:“我已彻底检查过,柜子里确实没有可供藏东西的暗格。”

    娜娜明白:“我祖父确实没有那个手艺。”

    “那么排除了所有假设之后,唯一可能存在问题的就只有这张画像了。”

    娜娜在伊泽尔的示意下把画像翻了个面。

    “这是?”

    画像的背面凹凸不平,像是被揭过一层后留下的胶印。

    “我曾听说过一种装裱画纸的手艺,可以把一张纸夹在画纸跟裱纸之间,粘合好后除了纸张的克重会比之前稍重一些,外表完全看不出任何痕迹。”

    “苏维洛既然是梦之城,要找一个会这门手艺的匠人想必不会难。”

    娜娜从来没单独抽出过德雅的画像,自然也不知道这张画像的原始重量。她惊讶地看着灰袍的旅行者:“你竟然能徒手称出一张纸的重量?”

    伊泽尔却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德雅画像用的是街头画师常用的亚麻纸,只要留意过,就知道这种纸以轻便著称。”

    话虽这么说,娜娜却心知,这种细节并不是什么人都能留意到。至少城市广场摆摊卖画的老皮特用的是什么纸,她自己就从来没关心过,更不要说分辨出一种纸跟另一种纸在重量上的差异了。

    那么夹在画中的那张纸,就是德雅隐瞒至死不能忘的秘密了。

    她问伊泽尔:“纸上写了什么?”

    伊泽尔却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是一张对折的信纸,我没有打开看。”

    娜娜狐疑地看着他:“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好奇?”

    伊泽尔却坦荡地承认了:“我很好奇。”

    “那你还不去看?”

    伊泽尔失笑,连连摇手:“我又不是个侦探。”

    对着尘封的时间刨食是侦探的工作。

    但对于搜罗物语的采风人来说,时间的秘密最好的结局就是随着逝者一起退出尘世的生活舞台。

    魔物、英雄、诅咒、传奇……

    所谓物语,即是人对尘世生活的悬置之地。

    是对暂时无法理解、抑或不能接受之事实的某种假想。

    它因人而生成,因人而异变,因人而终结。

    永远徘徊于历史与未来之间,无所谓准确,也无所谓误差。

    至始至终,德雅都没有伤人之意,她的引导与恐吓都不过是为了敦促人销毁信纸罢了。而信纸一旦销毁,与此有关的任何猜想便只能是流言、绯闻、故事……统统做不得数。

    那又何必多此一举?

    为什么还要再去追问人生中的一些短暂的瞬间呢?

    灰袍的旅行者环顾四周,小酒店里的每一样木器都与娜娜的祖父有关,每一处装饰都与德雅有关。

    “没有‘鬼’的人鬼情未了,还有比这更受大众欢迎的浪漫物语吗?”

    逝者获得了安心的永眠,小酒店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皆大欢喜。我喜欢这个物语的结局。”

    伊泽尔如此说服了好奇心爆棚的老板娘。

    不过,世上真的没有人能洞晓德雅的秘密吗?

    离开边城的路上,伊泽尔就问过团在兜帽里晒太阳的小黑猫。

    “艾尔,信里写了什么?”

    “……春天的梅子,”

    闪亮的红宝石眨了眨,艾乐芙认真地回忆起信纸的味道。

    “燃烧的松木,”

    “趴在金属盘中的海洋软体。”

    “伊泽尔——好吃!”

    “有一点甜又有一点酸,既干燥又潮湿,既火热又冷静,吗?”伊泽尔想起阳光下透出的信纸抬头,“听起来好像是放久了的情书的味道啊。”

    至于是谁写给了谁?谁放下了谁?谁又成全了谁?是写在边城还是苏维洛?还能说些什么呢?人生中总有那么一些情感……

    对这些,还是点到为止,就不要刨根问底了吧。

    如此想着,黑发的旅行者打开手里的地图,过了前面的路口再走上半天,应该能赶在入夜前进入恩奇姆。

    不过在进城的路上,一个胡子拉碴的乞丐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不要前往恩奇姆。”乞丐信誓旦旦,“恩奇姆会夺走你最看重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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