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巴虎没想明白,  也来不及想明白,因为两个娃不舒服,白里夜里都闹人。二月份的时候其其格和吉雅下牙根冒出了个小尖尖,  醒着的时候就拿手去抠,  宝音阿奶说娃发牙了痒,  让蜜娘每天用淘米水轻轻擦擦。到了三月的时候,  牙尖尖长的有米粒大了,又在旁边冒出了一个,咬手指咬的口水横流,  又不止痒,听故事也不管用了,  只要醒了就只要爹娘抱。

    “蜜娘,  我咋觉得其其格和吉雅身上有些发热?不会是昨晚上哭出了汗凉着了吧?”巴虎抱着两个孩子在厢房里打转,  探出头喊灶房里忙着的人。孩子大了,  只有他能一下抱起两个,  每逢做饭都是他哄孩子,蜜娘进灶房。

    “我看看。”蜜娘洗了手进屋,抱住蔫头巴脑的小丫头,  抬起她的头贴上额头,  是有些热。

    “穿上衣裳,咱们给抱到药堂里先问问,  不行再去茂县。”他们这儿只有个卖成药的蒙大夫,  不会看病,但也比一般人懂得多。

    到了药堂,大夫一听是发牙了,伸出来的手又垂了下去,“小奶娃长牙的时候就会时不时的发热,  你们也不用大老远去茂县看大夫,去了也不会给拿药扎针。回去了用热水给两个娃擦擦身,熬几天就好了。”

    “所有的小孩都这样?”巴虎追问。

    “都这样,你们小时候也是。”

    听蒙大夫这么说,巴虎跟蜜娘放心多了,抱了包裹严实的孩子慢吞吞走在冻严实的雪地里,一趔一滑的,大人走得艰难,怀里的娃娃倒是难得露了笑,咯咯声飘荡在白茫茫的雪原上。

    巴虎低头看眯着眼的大丫头,专门往结了冰的地方走,故意滑了两脚,她又笑眯了眼。

    “多在外面绕一会儿再回去。”他转头对蜜娘说。

    蜜娘没意见,反正孩子也只露了半张脸在外面,回去了也放不下身,这几天她跟巴虎把卧房跟厢房的地面都要踏下去一寸。

    小两口在雪地里哄孩子,还不知道家里有人急得头顶要冒火,大门外面的薄雪都被踩进了泥里。好不容易看到人影,急跑过去喊:“巴虎,你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你快跟我走,你爹昨晚喝醉栽水缸里淹死了。”

    蜜娘惊得大叫一声,巴虎却是无惊无澜,他也不知道心里为啥特别平静,像是早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他走过去看了他娘一眼,开口道:“先进去说话。”

    又问:“咋是你来通知的?”她该在家操持丧事,怎么都不该她来。

    妇人被看的心里一突,等待中攒起的焦急一下被戳漏气了,攥着手跟进了屋,说:“阿古拉不认得路,你小叔又在家里招待族里的人,只有我能腾出空来找你。”

    “是吗?”

    “这有什么是不是的,你赶紧收拾了跟我回去,蜜娘也去,趁着这个机会带孩子见见族里的人。”

    这话说的奇怪,不仅巴虎诧异地看过去,就连蜜娘也认真打量她这个婆婆,按照她被打死都不离家的态度推测,巴虎爹淹死了,该是她最伤心的。她却说这是个带孩子见族里人的机会。

    妇人被这么盯着,眼神不由闪烁,垂眼看到咬手指的两个娃,不由打岔说:“我孙儿这是长牙了?”

    没人理她,巴虎把其其格的包被拆了放在炕上,说:“蜜娘跟孩子不去,孩子有些发热,本就不舒服,去了别再吓到了。蜜娘在家照顾孩子,我去走一趟露个面就回来。”

    妇人嘴巴动了动,不过最紧要的是把巴虎带过去,她也就没勉强。

    “那就快走,家里的人还等着你。”

    巴虎换好衣裳看向蜜娘,“要不要让朝宝把他媳妇叫过来?我晚上回来的可能有点晚,你一个人带不了两个娃。”

    “你走你的,家里事我看着安排。”蜜娘不让他操心。

    “走啊。”妇人又催,她都走出大门看人没出来又急转了回来,满脸急色,待看到巴虎不耐烦的脸色,一腔抱怨的话又咽回了肚里。

    她是骑马来的,巴虎赶了车让她坐车里,“你脸都冻青了,坐车里面。”

    “我不冷,骑马快些。”

    “你要是再跟我磨蹭,干脆就别去了。”巴虎冷了脸,今天要不是他娘过来通知,他就不打算过去,“他死了挖坑埋了就行了,喊我跑回去一趟他还能活过来?我家里一摊事要忙,孩子又不舒服,你没看见?”

    挨了一顿怼,妇人彻底消停了,老老实实爬进勒勒车里。等到了没人烟的地方,她推开车门,探头对巴虎说:“我跟你小叔说好了,他会支持你接任族长,你回去见到族人也别板着脸,全听你小叔怎么说。”

    “我不当族长,想当他自己当,再不济推阿古拉上位也行。”

    那可不行,她搞这一出就是为了让她的孩子接任族长,巴虎是她最喜爱的,而且阿古拉不能服众。

    “阿古拉没成亲又无后,他当不了族长,你爹的大半家产分给他就能让他好吃好喝过一辈子了。”

    巴虎偏过头,转而问老头子怎么栽水缸里淹死了?家里仆人多,他想喝水肯定会喊人,再不济也会喊睡在隔壁的她。

    “他这次喝醉没发疯打人?”巴虎盯着他娘被狐狸皮子围住的脖子。

    “他喝醉后被你小叔拉走了,前半夜两人还打了一架,后来你小叔卷了铺盖卷睡前院去了。早上去喊你爹吃饭的时候发现他栽在水缸里,已经没气了。”妇人垂着眼看雪地里马踩过的蹄印,鼻翼不停扇动。从巴虎的方向看过去像是个拔了头尾的扑棱蛾子。

    “我小叔前段时间来找我了,他没给你说我不会接任族长的事?”

    妇人一愣,她原以为巴虎会问他爹的事,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说:“他说了,但这族长也就你当的好,这几年你从一百多头牲畜发展到几千头……”

    “你俩怎么会在一起讨论这事?要讨论不应该是你跟我爹说?”巴虎打断他娘的话,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见她慌乱的闪躲,他轻笑一声。

    这下巴虎娘不说话了,巴虎也不逼问,一路安静到茂县,刚进城就听到嗡嗡的做法声,到了家门口,外面插的有萨满法师的旗帜。一路走进去有忙碌的族人,也有四处晃荡的萨满门人。巴虎对跟他说话的人点了下头,他离开的年数太长,族里的人已经认不出谁是谁了。

    “巴虎回来了?可算回来了,就等你主持大局了。”赛罕听到动静,忙迎了出来,他身后还跟了几个胡子比头发长的老头子。

    “我不懂丧事安排,小叔你来就好。”巴虎拦了个端祭食的族人,不着调的拿了个饽饽啃,满意地看见几个老古董黑了脸。

    “早上没吃饭,饿了。”

    “你爹这也死了,阿古拉还没成人,你小叔说让你回来当族长,我们几个老家伙在旁给你搭把手,你怎么看?”一个牙快掉光的族老问,还看向巴虎身后,“你一个回来的?这么大的事你婆娘跟两个娃都没带回来?你爹都还没见过孙子孙女。”

    “活着都没见,死了还没闭眼?还是说我把孩子带来了他能吸口气又睁眼了?”巴虎看着他小叔,不紧不慢地说:“我没兴趣回来当族长,也没看法,我已经被赶出家门了,族长的事你们再商量,谁当我都没意见。”

    赶在赛罕开口前,他咽下最后一口饽饽,“阿古拉跟三丹呢?我去看看。”

    “正堂里,守着你爹。”其中一个族老接话,忙不迭地打发巴虎走。

    巴虎拐弯了还听到那人在跟赛罕说要从族里重新选人接任族长。

    还真是死了都没闭眼,巴虎走到正堂,他爹躺在棺木里还没合棺,他站在右侧看了一会儿,棺里的人眼睛瞪圆却没了神采,脸上还有擦伤,手指张牙舞爪地支愣着。

    “爹是被害死的。”阿古拉像幽灵一样走到巴虎旁边,他看着外面晴朗却没温度的日头,“听说小叔想让你当族长。”

    巴虎想从他嘴里打听事,自然也老实交代:“我推了,这狗屁倒灶的一大家子,谁爱操心谁操心。”

    “你倒是心大。”阿古拉在他爹活着的时候只想过要继承所有的家产,倒是没想过族长这个位置,但在今早被人从炕上喊醒说他爹淹死的一瞬间,他倒是心动过。

    “你说他是被害死的?为什么这么说?你怀疑谁?”巴虎偏过头。

    “我撞见过娘从小叔家里出来。”

    “哦,娘找他有事说吧,可还有其他怀疑的人?”巴虎若无其事的再问。

    “她万事不管,爹都跟小叔没话说,她能跟他说啥事?”阿古拉冷笑一声,“小叔跟爹关系一直不好,今年却乍然热情的在爹喝醉后给拉到他家去发酒疯。爹去了,娘也会跟过去,说是等爹睡着了才回来的,你相信吗?他喝醉了娘比谁都害怕。”

    “你知道她害怕,你就没想过在他喝醉了把娘送到旁人家里去?”巴虎哼了几声,倒打一耙:“就因为娘跟小叔都支持我当族长,你就恨他们恨到污蔑她跟小叔有奸情?”

    “信不信由你。”阿古拉也不争,走回去跪在三丹旁边。

    巴虎往棺里又看了一眼,转过身往出走,丝毫没有跪拜的打算,关于丧事更是问都不问。趁着赛罕被人绊住,他溜出门去了不远处的另一家。

    “我小叔让我来找个东西。”他给门房吱了一声就大摇大摆进去了,这里的仆人都被支去了族宅,后院檐下的大水缸还没来得及收拾,缸外是水漫出来结的冰,青砖上也有被踏碎的冰凌。

    冬天取水都是煮雪存着,存水艰难,家家户户都是把水缸放在灶房里,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有人存了一大缸水放在檐下。

    巴虎走上台阶,水缸里的残水已经冻成了冰块子,里面还有个洞,这是多恨一个人才让他淹死了还冻在冰里,搬尸的时候再砸冰往外取。

    “巴虎,你怎么跑我家来了?”

    巴虎转过身,他小叔一脸的笑,看不出是急匆匆赶回来的。

    “我来看看我爹淹死的地方。”巴虎走下台阶,走到另一边的灶房外面,推开窗子往里看,该放水缸的地方只留了个印子,“小叔,存一缸水不方便,你怎么给搬到外面来了?”

    因为他不想脏了他做饭的地方。

    “这缸水前两天淹死了只老鼠,我给搬出来准备倒了把缸洗洗的,谁知道你爹也会淹死在里面。怎么?难道你以为是我害死了你爹?到底是亲父子,平时喊打喊杀,死了你还惦记着。”

    “这也没外人,我也不想当族长,今天过后我就不再来了,咱们也别说假模假式的话,坦诚些吧,给我说原由,我推你坐族长的位置。”巴虎靠在墙上,他丝毫不提他娘跟赛罕的私情,他不认为赛罕会为了他娘杀了老头子。

    “你跟他有仇?还是因为什么事闹翻了?”

    赛罕轻笑一声,他才三十七岁,又因为面白更显年轻,“我要是能生,我儿子也该有你这么大了,你爹那蠢蛋都能生出你这么个聪明的,我儿子定然不差。可惜了,全被你爹毁了。”

    “当年的事是他设计害你的?”巴虎往他小叔下半身看,“确定吗?”

    赛罕“嗯”了一声,“我找到了当年知情的人,他看到了你爹在草里藏棍,昨晚我趁着他喝醉也问过,他承认了。”

    “那他挺该死的,作孽不少。”

    “你要是我儿子多好。”

    巴虎没理他,“族里反对你当族长肯定是以你没后为理由,你待会儿就说在你之后,族长从族里选。但我儿长大后若是想接任族长,你必须以他为先,我不管你是闭眼前指定还是还没闭眼先给谋划好。你要是答应我这就跟你过去。”

    “不管你怎么想,我之前只是想杀了他,推你当族长也是真心的。我当上族长,以后把位置交给你的孩子也是物归原主。”赛罕给出保证,他没孩子没后代,侄子就是他最亲的。要是之前给巴虎铺路推他当族长还有些不情愿,但在巴虎知道他杀了他爹还说了句该死后,赛罕是真想把巴虎认作儿子的。

    巴虎走到檐下砸了水缸,“走吧。”大概是他小叔一心推他当族长,看着没私心,族里的人才没怀疑过是他谋杀了人。

    赛罕紧跟着巴虎往外走,肩并肩的时候,偏头问:“你不问我跟你娘的事?你别说你那天没看见没听见。”

    巴虎脚步顿了一下,攥着手朝他胸口狠杵了一拳,看他弓着腰站不起身又踹了一脚,一脚给踹躺在雪地里,“我娘怎么选是她的事,你哪来的脸在我面前提?我今个把话说明白了,我不管你们的事,也不问你寻上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要是敢欺负了她,我揍死你。”

    赛罕从雪地爬起来还在笑,“你放心,我不跟你爹一样是个疯子。”他拍了身上雪跟着巴虎继续往外走,“你娘这辈子最值得炫耀的事恐怕就是生了你,真好啊。”这要是他儿子多好。

    巴虎是名正言顺的下任族长继承人,他说话比赛罕管用,再有把下任族长从族里选的许诺,赛罕这个没根的人当一二十的族长其他人都没意见。

    “我家里两个孩子都有些发热,我爹的丧事有族里人操持我也放心,我这就走了,劳你们费心。”巴虎提出离开。

    族长的事已经定下,巴虎没了族长的身份也只是他爹的儿子,他不愿意给他爹守灵,其他人也不管他,本就没情分的族里人不在意他是走是留。

    巴虎娘不知道事情怎么变成了这样,她送巴虎离开的时候还是愣愣的,出了大门就一声不吭。

    巴虎看了眼跟了出来在门外等着的男人,低头说:“以后你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我们不用你操心,你只管想着你自己就行。这一次是你自己做的选择,我什么都不问,死了的人也该死,以后就别想了。”

    妇人抬起头惊诧地看着她儿子,抿了抿唇什么都没说。

    “我走了,别送了,有人在等你。”以后也不来了。

    他娘脱离了苦海,之后的选择不论结果如何都该她自己承担。而且她敢出墙敢密谋杀人,没他想的胆小脆弱,也不需要他操心。

    她生他一场,养了他十四年,他从小就在保护挨打的她,又为她瞒过一起人命,不欠她的了。以后见面,她也只是他娘。

    “你为什么不当族长?可是因为我?”妇人追上马车问。

    “不是,不想当,也当不来。”

    但他不喜欢跟人交往的性子,祸根是他爹,他娘也不无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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