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承帝连病数月,面容枯槁。

    眼皮一抬一落,似乎也需要耗费掉许多心力,引出一阵轻浅咳嗽。

    张氏乖觉地爬起来,满头珠翠乱颤,推开许苍临,神情紧张地上前去为他抚背,平承帝摆了摆手,睁开的一道眼缝望着金坪上站着的年轻女子。

    素容朝天,头上没有任何嵌宝头面,弱不胜衣瞧着有些可怜,行礼的手上不见阔镯臂钏。

    与那年宫墙下见到的锦衣少女有些相似。

    他记得,郭玉瑶也不爱戴这些厚重的首饰,常年只挂着一双玉色芙蓉禁步,那是她生母的嫁妆,这也就是她身上最为贵重的俗物了。

    是以她行动时,只能听见禁步轻叩微响,常常行动无声。

    如同金坪下的青春女子,敛衽行礼时,几乎没有那些翻覆的响动。

    “启禀圣上,太后娘娘口谕,有御医药饵调理,将养些日,没有大碍,圣上肩负社稷,当以龙体为先,不必记挂她,她在寺内一切安好,佛前如素念诵,为国朝祈福。”

    声音娇柔清脆,充满生机。

    与他的枯朽沉闷不同。

    殿内一片凝结的岑寂。

    高昌扭头看了一眼阶前的忍冬。

    张氏、许苍临、汪若愚等人亦是面色各异。

    不知过去多久,才听见御榻上帝王发出一声轻弱的笑声,笑中意味不明,那只从宽阔道袍里垂出的手苍白无力,一下下叩击着那本簇新的《营造法式》。

    忍冬这才略抬眼,目光落在那只生得并不算无暇细腻的苍手上。

    指骨突出,小指与常人不同,指尖被斜斜地少了一块,像是被利器削去的,长年累月以后才愈合成这副模样。

    平承帝笑了两声,润泽过喉头,盯着她看。

    温琅对着他时性子冰冷,没有一分热乎气,倒是眼前这个儿媳好猜得很。

    他是以关怀太后为由,命人将赵忍冬带回宫里来御前答话,她这一句话,回得倒是很好,心思直袒。

    冷心冷情的太子竟会爱重这样的人。

    这句话,他在心里默念了三次。

    复而反复起自己手心,看着皮肉地点的斑斑红痕,红得不那么明显,用太医的话说,是内元有亏,气血伤损。他从小便是这样,手心冷,暗室不见天日,没有炭火,手上烂了好,好了烂。

    这样的日子,身为父兄掌上明珠的郭玉瑶又岂会明白?

    那年他如实说出从前住所没有炭火,内书堂小阉们听讲时里头烧炭,风都是暖的,他就站在这里吹些暖和风,郭玉瑶是否也以为他心思直袒?

    冷心冷情的人,爱重这样的人,是吗?

    “朕不能在旁略尽孝道,心有戚戚,今日得你一句太后既安,朕心甚慰。”平承帝低低地吐出一串话,声音始终压得很低,像是为了节省气力。

    这番话说后,命许苍临取颗生津润喉的丸子来,含入嘴里,许久才缓过来。

    昨夜到现在,他滴水不沾,全靠许苍临的丸子吊出些口津来润泽火辣辣的嗓子,在这殿内,震怒后狼狈有之,道家丹香有之,药气有之,唯独不见生气。

    阶前站立的女子,像是满目阴沉里为数不多的生机。

    似是嵯峨的殿宇终于泄入一寸常年难见的春阳。

    叫他一时想多了些。

    “太后既无恙,朕问你,你随在温琅身边出入洪州,每日同进同出,他做了什么,要做什么,你想是一清二楚。”

    平承帝悠悠盯着阶下人,一手撑在膝头,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寸复杂眼光飞快地从病容里掠过。

    “皇弟,人本宫要是带走的,你已囚了太子,还要像对待本宫与驸马一般,送他们夫妻牢内团聚吗。”高昌长公主移步,大半身子遮蔽了平承帝大半视线。

    平承帝抬气眼眸。

    眼风对上,寒冰利剑。

    高昌是太后所出,自幼蒙受先帝喜爱,进出时常伴驾御前,听说有一回浴佛节她想去看佛骨,看得累了,先帝甚至将御座让给她小憩,嘴上说着高昌顽劣,其实这是他最为喜爱的孩子,晚年时常慨叹,为何女子不能临朝称制。

    而他呢,出身卑贱,生母粗鄙不堪,偶得机缘爬了龙床,却被先帝以为是酒醉失德的大耻。从小他就被锁在暗室,吃喝拮据,无人陪伴,到了五岁上还不会说话,生母的辱骂鞭打没有一时少过。好在这种动辄打骂的日子没过几年,生母便病死了。

    那夜,她被一卷凉簟裹着扛了出去。

    他没有不舍,只有深深的庆幸——以后再也不必挨打了。

    幼年无甚乐事,能玩些宫里小阉不要的玩意儿已经难得,一年生辰钱善保在大市里给他捎了颗血红色的石榴,还有一柄雕刻用的纂刀,他好是欢喜,每日每夜地雕刻自己想要的玩意儿,一个个将它们刻出来,甚至为此不甚削掉了小指上一块肉,鲜血直流。

    他与高昌,本就是天然之别。

    一个是生来的金枝玉叶。

    一个是泥淖里的污秽。

    多少次,他躲在望楼上,想偷望一眼先帝的背影,总会见到万人簇拥的长公主殿下。

    他不是太子,不是内臣,什么都不是。

    只是一个先帝想忘却的丑恶存在。

    所以即便是此时此刻,争锋相看。

    即便是他登临大宝多年,裹上普天下最为尊贵的衣制,有了“天子”这样沉重不容旁人质疑的绝对权威,在对视须臾以后,心里阴暗扭曲,沉重卑贱的心绪再再冲破尊贵的遮蔽,让他坚持不下去了。

    平承帝垂眸。

    败下阵来。

    这几年太子暗中累积了不少声望,加之臣子与他离心相背,朝中清流得知太子入狱,有了死谏之心,首辅也已然劝不住了。苏循章惠泽通州学子,他被带进京城,那些学生也跟着上京来,诏狱外几日以来聚集了多少人。城中茶肆瓦舍在说什么故事,他身在大内,病入膏肓,却心如明镜。

    作为昔年恩师,首辅刘松年一反常态的冷静,劝走年轻的官员,反问他废黜太子欲立何人。

    他的儿子里,他能立的,唯有六哥儿。

    刘松年长久不言语,他问刘松年是何意,对方只躬身回禀“老臣无议,然则前朝天下,乃至于史书后世,皆会关切陛下圣意“。

    平承帝抬眼,凝看阶前那双无惧无波的眸子,恍惚间像是又听见刘松年说的这句话。

    史书后世,关切圣意。

    见高昌气势摄人,哭天抹泪的张氏抚平了鬓发强撑起来,脸上皮肉抽搐,厉声质问:“公主是要逼宫吗?怕不是忘了,眼前的是当今圣上,不是暗室里任人欺辱的小皇子了!”

    她声嘶力竭,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

    观星台外禁卫闻风耸动。

    银甲偶尔几声响动,让人酸得牙倒。

    平承帝在张氏肥硕的身形后,露出半张苍白面容,一瞬间记忆被拉回许多年前,那时窈窕纤弱的张氏也是这样把他护在身后的。

    他的血亲从不是他的血亲。

    一路以来,陪着他的只有钱善保,只有钱氏。

    “朕是想送他们夫妻团聚。”平承帝咳了两声,手指抬起虚点着,半晌才接上话,“赵忍冬,太后无恙,你便去诏狱里陪着你的夫婿。”

    高昌再难压抑怒火,“皇弟你别忘了,太子也是你的儿子!阿瑶在天有灵,你如此对待太子,日后有何颜面面对阿瑶!”

    “休要提她——!”

    平承帝忽然低吼,眼中怒火愤然,声音却因病发哑气势大减,殿内牌子、道童、许苍临等人哗啦啦地跪了一地,只听见天音紧绷道,“郭潇谋反在前,郭玉瑶又有何脸面面对朕!”

    “阿瑶并不知情。”高昌一字一顿,“她以死谢罪,你折磨了太子这许多年,还不够吗?皇帝若要诛族,你呢,身为阿瑶夫婿的你呢?”

    始终不语的许苍临闻言大惊失色,跪伏在地礼数已顾不及,忙道:“长公主慎言!”

    高昌却不理会,冷冷巡睃了一眼许苍临,目光略过张氏,停在平承帝脸上,“皇弟或许还不知道,当年你中了蛇毒,生死一线,是谁亲自为你清了蛇毒?当真以为山里有老神仙,念及是你未来的九五之尊,救你一命?哈哈哈,天真。”

    她冷笑,直指张氏,“这个老妇说什么你便信什么,救你一命的神仙,劝说父皇,设法请刘松年入景阳宫为你授课的神仙,早就被你一条白绫赐死了!”

    “阿瑶怕白绫不能痛快,怕你伤及太子,投缳前甚至饮下了毒酒!”

    “你在西山修筑神观,供奉假道假仙,真正救你性命的神仙,已经死了!”

    平承帝眼神茫然,静默地看着眼前人,张氏面浮惊恐,连滚带爬地扭到榻边,托住他的手。平承帝眼眸低垂,只能看见他那张张合合,粘着口涎的嘴,却听不见张氏说了什么。

    脑袋里嗡嗡嗡嗡。

    当年他中了蛇毒,生死一线。

    阿奶说救他的是山里神仙。

    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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