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在迎娶她时就曾许诺,与赵家一般敬重正妻,从不纳妾。

    她是刘羡正名正顶轿子取来的,赵家于刘家有大恩,刘夫人很是合气亲善的一个人,亦不像旁的寡母,牵栓着儿子,恨不能住进儿子儿媳床底下去。

    刘羡呢,考取功名外放通州,一心扑在安民忠国的报复上,家中银钱随她支使,买裙买脂粉,如何花费从不过问。

    没有婆媳纷争,没有后宅斗争。

    所嫁之人是她少年喜欢的男子,就这些看来似乎不错。

    “别提他,那就是个傻子罢了,我离家半月他也不知道来找我!”

    怀柔咬唇,想起自己赌气离家半月里,中间发生了许多事,不知道刘羡派人寻她没有,现下又是怎样。在村里呆着的时候唯恐海寇侵扰,她几乎无暇去想这些,现下进了城,见到血亲,各种念头便涌了出来。

    大多是想刘羡。

    嘴上仍旧气他。

    忍冬见她悒闷不乐,又突然出现在洪州海边小渔村里,这中间定有曲折,“他知道你此前所在吗?”

    怀柔一怔,“姐姐,你别笑话我,我是赌气出来的。”

    她说得几近蚊吟,“崔妈妈是我们府上的老妈妈,儿子才不久,儿媳要生孩子才离府想着回来照顾母子俩,我跟着崔妈妈离开通州,只给他留了一句话。谁知到崔家冲垮了,崔妈妈的儿媳投奔了哥嫂,我这才去了小渔村……他应当不知道我的所在。”

    忍冬啜口茶,并未指责她什么,只说:“既然进城了,还是想个法子,送信给刘羡。”

    半晌,怀柔才应声好,眼瞅她眉眼,沉静温和,像个玉面观音,冲口而出叹了句:“姐姐当真不同以前了。”

    太子也不同了。

    后头这半句,她咽了下去。

    从前她只听人说太子病弱又不得圣心,处境比一般人家的庶子还不如,然而她第一次自家府上见到太子时,真真被那股天生贵胄气度惊了一跳。

    而后三年,她也在刘羡与阿爹口中听说过,太子巡盐江南道,压军饷出关,在关外开了榷场。

    有一年中秋,阿爹喝醉了,迷迷登登里红着眼说了句:一直籍籍无声,仿佛风一吹就倒的太子爷在和冬儿成婚之后,似乎变了个人。

    而身边从容端肃的女子,也似乎抽胎换骨。

    昨日瞧见忍冬写得一手好字时,怀柔险些没从褥子里弹起来,想当初在春晖堂,她那一手臭大字,可是把陈娘子气得语塞,骂人都结巴了。

    但是姐姐生得就是比她好。

    这一点没变。

    她和怀盛加起来,还不如她一个。

    想当初忍冬离家,妆台上留下了两瓶药,一个是她叫人送来的,另一个青竹小瓶,别人不认得她认得,这是刘羡早年学着烧制的。

    那日梨花台春日深深,她独自站在妆台上,盯着自己叫人送来的莲花宝盒还有刘羡的青竹小瓶,一高一矮挨着。

    刘羡的心思就像小瓶里的青竹,画在了面上。

    幽微得像是窗外还没开就被吹落的花苞。

    哼,他活该。

    当时怀柔就是这么想的。

    至于如今,她不会像祖母和阿爹,深觉太子渐年得势,太子妃在将来必然贵不可言,因此畏惧忍冬会为了二叔母再做些什么。在她看来,姐姐就是姐姐。

    撇去了少年时乍然相见的抵触情绪,真格论起来,在当时总爱哭闹的自己与姐姐之间,伯仲自明。

    不会因为刘羡曾经倾心过忍冬而畏首畏尾,心生妒忌胡思乱想,刘羡就是木头,就是傻子,但也是个好看的木头,俊俏的傻子。

    忍冬含笑着看她,怀柔是个藏不住心事的,心里迂回百转,都些在脸上。

    姐妹二人此时都未料到,夜幕降临时,守城兵士来报,通州通判刘羡一人孤身策马,在城门楼外递请进城来。因他是官声,又是邻州官员,兵士拿不定主意,来问苏循章的意思。

    白花纷纷,刘羡身上斗篷满了雪,鼻尖通红,清俊的脸上满是风雪刮出的干痕。

    被茶肆惨黄的灯一照,说不出的落拓可怜,就像是个雪夜无家可归的书生,只知来路,不知前程。

    怀柔本想心狠训斥他几句,一听他说“夫人受苦,随我家去吧”,自个先哭了起来,刘羡少不得好言宽慰,夫妻俩撇到茶肆外,看不见了。

    风雪里只能听见怀柔呜呜咽咽,不停埋怨他一心只有勘磨,恨不得日日睡在衙门。

    而刘羡呢,没有辩白,满口磕磕巴巴地赔不是。

    像是被她的眼泪搅混了脑子。

    忍冬扶着栏杆,侧耳听了片刻,转头和阿越对视一眼,都笑了。

    底下的几个半大孩子爹娘都扯不住,探身出去看热闹。棉帘一开,雪沫涌了进来,被堂内的喜气烘过,瞧着像是爆竹声中一岁除,红纸遍洒。

    这夜,刘羡与怀柔并未快马离开通州。

    得知太子鹤驾在此,刘羡则与苏循章、袁洛白等一干人在小舍间中围炉添炭,关门议事。怀柔担心受怕一段时日,又大哭一场,耗尽体力也就睡了。

    忍冬从袁家侄儿那得了两个芋头,搬个小杌子,点盏灯,独自坐在厨间灶旁,借着熬粥后的火堆烘芋头。

    雪夜凄清。

    灶膛里的火条不时闪耀几点彤光,芋头表皮在温暖火堆里烧得焦黑,皮子微微发皱。

    四下无人,她用手拄着下颌,心知这几日的宁静很快就会被取代,一旦牵动张家,等同牵动平承帝最大的逆鳞,即将有更大的风雪等在前头。

    就像火堆里几点彤光,危机暗潜,只要时机一到,最终会烧成一股漫天大火。

    到那时候,会烤坏她的芋头。

    怕灶灰脏了衣袖,忍冬别住袖子,捡了根干净的柴火,戳戳堆子里的火星点子。刨开柴灰,将皱皮芋头拨到边沿,正要伸手去试试软硬,温暖的胸膛忽然从身后贴了上来,长臂绕过她,先一步代她试了软硬。

    “你喜欢软些的,还得再烘一会。”

    说着,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瘦柴,把芋头推回去,再次用草木柴灰该好,拨弄平整。

    她爱吃烘芋头,一来二去,温琅也就练就了好手艺。还能凭着芋头个头的大小,柴堆的深浅,估摸出多久工夫才能烘成她喜爱的软硬程度。

    安顿好两个最终会落到忍冬嘴里的芋头,温琅丢了柴,拍去手心的灰,去握她的手。

    大手团着不够,不住往微凉的手里呵气,像它暖得再快一些:“冬日里冷,下回想吃芋头告诉我,我来给媞媞烘。”他说这话时,语带委屈。

    想起此前她手痒,自己去烘芋头被他抓了现行,他竟然皱着眉头,好不委屈问:“媞媞为何不让我来烘,是我哪里做得不好?”

    忍冬不禁发笑。

    除了她,没人知道。

    太子殿下连烘个芋头也要和她争,不让他烘,就露出被遗弃的小犬似的神色,眼睛水汪汪看着她,隔着八千里,都能闻到他话里的酸涩。

    “阿琅,往后你还会给我烘芋头吗?”

    忍冬抬头看他,问得意味深长。

    温琅低头为她呵气,闻言唇角扬了扬。灯火描摹里,抬起眼帘,眼下几分疲色难以掩去,唇色微白,眼里却蕴着缱绻情意,“这是自然,我愿为媞媞烘一辈子的芋头,只盼你别吃得腻烦了。”

    “阿琅要是做了……”忍冬抬了抬头看天,省略几个字,接着问道,“那时也给我烘?”

    几世夫妻,心意相通,哪里不知道她想说的。

    温琅笑了,许诺道:“天子也好,阶下囚也好,说好一辈子,就是一辈子。”

    “还是做天子吧,别做阶下囚,关在大牢里,又要去哪里寻芋头和炭火来烘它。”

    轻笑出声,温琅肩头微颤,等笑够了才点头:“好。”

    芋头烤好后,两人就坐在檐下看雪景,吃热乎乎,软绵绵的芋头。

    忍冬大半身子都缩在温琅怀里,比起少年时在长公主府上初见他,那个气质清弱的少年已然身姿俊伟了许多,暖烘烘的,像个大炉子。

    她甚至不用忍着烫亲手去剥皮,温琅会剥好了递到她手里。

    天上六棱纷飞,夜色浓酽得怎样也化不开。

    今晚没有月色,有些美中不足。

    芋头吃着倒是很香甜,比从前吃过的任何一个都来得甜,绵绵密密,入口一抿就化,除了甜还是甜。

    暖意和甜意很快溜走到四肢百骸。

    温琅看着她吃了大半个芋头,接过来替她将低下的皮也剥去一些。他剥皮时总很专注,长睫簌簌轻颤,如玉面孔,神君样貌的人,哪怕做这样小事看起来也很赏心悦目。

    忍冬就很喜欢看他为自己剥芋头。

    百看不厌。

    “媞媞。”

    “嗯?”

    “方才来的路上,许苍临对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许苍临身份特殊,忍冬难免警惕。

    温琅先将剥好的芋头递给她,这才接道,“请我不必疑他用心,他也有家小,也有寄挂之人,或许荒谬却是实情,他重活了一世,见过龙飞九五。这一次,不会再做错的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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