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上大婚后初见,这也不过忍冬第二回如今近距离地见到冯宝珠。
闽地盛产荔枝,天下闻名,而冯宝珠此人,生得就如同一颗剥皮荔枝般,白润莹然,脸颊好似能掐出水来。体态匀称,窈窕丰腴,只是眼神太狠厉了一点。
话也粗糙。
乍然听见这番粗话,以为是福王妃身边哪个亲信,谁知道,树后转出的竟就是福王妃。
三年不见,冯宝珠已经不再是永寿宫中得不到薛贵妃赞誉就噘嘴的少女,眉眼长开以后,娇憨不见,这会动了真气,脸色不好,眼里几丝蛛网似的血线,像是连日睡不好似的。
奶母吓得浑身哆嗦,软了两条腿,跪下叩首行礼。
这一嗓子,也将忍冬怀里的小温瑞震醒了,原本松松散散的小手倏地将她脖颈搂紧,小小指尖竟在发颤。她抚了抚温瑞背脊,抬眼看向冯宝珠:“弟妹。”
语气平静得,仿佛没听见方才那句连带着东宫的揶揄。
冯宝珠一听这把娇软嗓子,就想起初入宫闱之时,小阉为福王寻的那个乡野女子,当她困顿在诺大宫城里,每日想着远在泉州的父兄母亲时,叫一个乡野村妇占了先机,福王只宠幸了她几回,便有了温瑞。
这三年日子对她而言,哪一日不是折磨。
崔家三郎算不上是什么大志男儿,更遑论作为她的倚靠,她对他,解闷多过了真情。这宫城这般大,夜夜如墨潭,又有几人能像赵忍冬,暂得脱身,她都快忘了,长街上马车嗔咽,人潮滔滔汩汩的景象了。
想到此处,不由轻笑一声。
“太子妃既然这么喜欢孩儿,很该怀一个自个的,我这儿正有一尊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上乘,送进宫前也曾在佛寺中听蒙多年梵音,想是有求必应,暌违多年,作为一份薄礼送给太子妃吧。”
阿越与一众东宫护卫皆变色微动。
太子妃与太子三年未曾传出好消息,因着东宫日渐势大,前朝已经有一些老臣蠢蠢欲动,想走刘松年的门路,将族中适龄女儿送到太子身边。
太子始终视若无睹,更不许人将这些风言风语递到太子妃面前,福王妃却没眼力,将话挑得如此透彻。
忍冬仍旧安抚着温瑞,秋风里淡淡打量了冯宝珠一眼,说话时顶着张颇为僵硬的笑脸,腮微微鼓着,似乎是暗暗在咬牙,算不上藏得住喜怒。
她虽是将叔母的遗命牢记在心,读了几年大道理,可本性一点没变,从来不是能忍则忍,能受既受的人。
“竟然是这样的宝物。”忍冬佯装吃惊,面带愧色道,“如此贵重,弟妹应当留在自己身边,要是灵验,送你一儿半女,也会像弟妹一般眉眼可爱。”
论说绵里藏针,做些阴阳怪气之事,那是她在通州老家练就出的本事,如今有些小小学识,这样的话更加得心应手了。
还能裹上一层虚礼,听着更甜两分。
福王妃只顾着奚落她,忘了自个肚皮也没消息,平白被她用话刺了一遭,脸上笑容愈发僵硬,半晌嘴角微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是”来。
眼看东宫护卫一个个挺拔精悍,忍冬笑盈盈的模样,像只皮笑肉不笑的老虎,愤懑之余,拿奶母发作,眼神示意身后心腹上去,呵斥道:“还挺着,去将世子抱来!张奶奶要见世子爷,耽搁了时辰,你有几个脑袋?”
一听是奉圣夫人张氏要见小世子,奶母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掸掸两手,朝忍冬欠身,伸手要接孩子。
小温瑞醒了,却一直在装睡,一听张奶奶要见,再装不下,扭捏几下,嘴里嘟嘟喃喃着找借口:“瑞儿饿了。”
奶母缩着脖子,感觉背后如有针扎,慌乱劝说。冯宝珠却在后头幽幽开口,“这是你祖母的意思,瑞儿还是去吧,张奶奶那儿什么好吃的没有,她若是高兴,便能领着你去见皇爷爷。”
这么一说,温瑞倒是静下来了。
依依不舍望着忍冬几眼,又紧了紧手里的小人偶,伸手投向奶母怀抱。
回宫路上,云层遮蔽了秋日,宫道光线暗淡,头顶不时传来几声寒鸟初鸣。
奉圣夫人张氏,忍冬曾在入宫最初,陆嬷嬷口中听她说起一回。
张氏是平承帝的乳母,和御前最得宠的内侍钱善保一样,伴驾左右多年。天子登基以后,平承帝对王太后这位嫡母维持着表面敬意,要说母子之情,实在没有几分。
但对于张氏,平承帝十分信重,后宫用度如今仍旧牢牢捏在张氏手中。几名得了天子临幸的妃子因张氏克扣用度冬日却炭少茶,几乎离不开风寒病痛,险些没冻死。好在那时郭皇后尚在,中宫时常将银两拿出来,接济这些受张氏磋磨的低阶嫔妃。
张氏性子古怪,仗着天子宠爱,数度逾越礼制,欺压后宫妃嫔,平承帝却从来不说什么。出了人命,说上两句便是。更因张氏喜欢簪花,亲自勾勒图纸,将花房贯通了火暖烟道,挑选专人料理花木。
彼时陆嬷嬷与她说这些,是让她当心着点。
毕竟那会子东宫寂寂无名,温琅太子位摇摇欲坠,张氏向来无视东宫,却也因为她位高权重,不得不避锋芒。
虽是如此,忍冬还从未曾在宫中见过这位天子乳母,连薛贵妃这样的人,尚且要纡尊降贵,巴结讨好张氏,足见张氏并未势衰。
她满心拨弄算盘,出了上林苑,转出一重宫墙,冷不防,迎头撞上来人。
不禁蹙眉呼痛,这人胸膛硬实,身躯挺拔,银丝云滔暗纹潜在锦衣之上,不时抖出一丝光亮,浅浅笑声也从肺腑里震荡出来。不等她回身,一只大手已经抚上她光洁的额头。
骤然低语,语气缱绻,“媞媞当心。”
忍冬一顿,接着昂起头来,只见到温琅垂着眼,眉目含笑,他抱紧了她,手指轻轻揉着她眉心,“在想何事,如此出神,撞疼了没有?”
他的身上总是散着淡淡皂香,与他自身带着的气味融合得很好,像是一瓯映着软阳的霜雪,聚散之间,清逸微凉,澄澈通透。
忍冬回过神,余光瞥见王胜领着几名内侍站在对面墙根底下,低头侍立着,王胜脸上那股子笑哪里藏得住。
于是她很快意会过来,这根本不是偶然撞见的。
——他分明在这里候了许久,就等着她迎头撞来。
“疼,很疼!”
气得她白了温琅一眼,恶狠狠地往他温暖干燥的掌心里掐了一把,温琅先是一愣,接着故作吃疼,低嘶一声。
看他这副讨好的神情才算解了两分气,两人牵着手,衣袂相连,行进在回东宫的路上,身后坠着亲兵内侍。
比起前两日,今日温琅似乎得了些空闲,路上与忍冬说起,前朝议定了,后日便能动身启程前往洪州,只是这一路上,难民流民颇多,情势想必不会太乐观,他不能以太子身份涉入地方,因此需得动用个假身份。
温琅向来不避与她谈论前朝事务,更不会对她遮掩什么。
入了东宫内殿,更衣过后,他一面系着侧面衣结一面将话继续往下说。
今日他才得知,上呈京中的密报里,有一人提到苏循章与海寇勾结,贪墨修筑堤坝官银,致使堤坝轻易毁损,泄洪邻周,想借机引发动乱,以便贼寇停泊入城。他深知苏循章为人,但情势不明朗,涉及小民性命,天下民生,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念,一方私恩,为苏循章说话。
直到得知密报里的这几句话。
使他更为笃定,事有蹊跷。
“难怪阿琅今日有闲心吓唬我。”忍冬靠着软枕,歪坐在榻上取笑他。
温琅系了带子,几步过来挨着她坐下,微微倾身上来,温热的气息洒在她敏感畏热的脖颈上,“怎么,还在生我的气?”
“岂敢啊,太子殿下。”
忍冬一面抚着耳坠子,一面懒懒地乜他。
温琅盯着她娇俏的神情看了一会子,低低地轻笑出来,先是说了句‘分明正是取笑’,就把她压在榻上,俯身将那惹祸的樱桃口舔了又舔。吻得她脸上羞红,频频向屏风外看去,直到语气低软撒娇,开口带着求饶的哭腔,“有人呢,好阿琅我错了,再也不敢取笑你了。”
温琅顿了顿,被她一句话撩拨得眸光浮动,腰肢上的手愈加炙热。
“无妨,他们不敢看,媞媞就疼疼我吧。”
说罢低头,继续亲她,腰上的大手跟着挑开了衣扣,忍冬惊呼了一声,慌忙咬唇捂嘴,只怕被帷帐外的人听去,温琅反握住她手腕,“这几日为何都不说想我,也不派人到我那儿过问一句半句。”
他的气息乱了,却能听出浓浓委屈。
问得忍冬又好气又好笑,推开他的脑袋。
她是为了不耽搁他正事,这才不想搅扰,怎么反而让他生出委屈了来,像是被遗弃多日似的,也不知憋了多久才憋出的实话。
温琅无奈地冲着她笑了笑,叹口气,“你这小没良心的东西。”
接着再没余心说话,狠狠将她压在榻上,惩戒了一番。
直到忍冬承诺,日后一定多多想想他。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