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不受平承帝宠爱,府邸建造上自然比重工修筑的福王府差了一大截。

    燕王妃向来简素,这三年来一心治理后宅,将府中闲事的下人和一干冗职人员陆陆续续地免去,府里上下瞧着,更像是一户普通富庶人家而已。

    听闻太子妃来访,太后娘娘亲赐了些养胎的补品,夫妇俩连忙出来亲迎。

    忍冬在阿越搀扶下才下车室,见到小腹隆起的燕王妃时,眼皮一跳,“弟妹怎么还是出来了。”

    她吩咐过随车护卫快一步去通报,燕王妃不必出来迎接,这也是太后的懿旨,没想到她还是来了。

    秋高气爽,阳光漫洒。

    燕王妃在落马石前站着,脸上薄薄施了一层淡妆,唇色红润,看起来气色很好。听见忍冬愉快的声调,似乎心情跟着明快些许,上前微欠了个身。

    “岂能不来,多年不见嫂嫂了,很是想念,且有太后娘娘的恩旨在,我若不来,愧对娘娘疼我的一番苦心。”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燕王忙趋上来扶她,燕王妃无奈地瞄他一眼,对忍冬接着说道:“本就不是大事,不该劳师动众。我歇了几日,已无大碍,女医和太医都说多多走动走动才好。嫂嫂快进府里坐吧,我这儿也有一块好茶饼,等嫂嫂尝尝,比江南那里的如何。”

    忍冬应着,一面往府门内走,一面好奇地多看了几眼燕王妃隆起的腹部。

    也许是双身子怯热的缘故,燕王妃穿的不算厚重,风一吹,外衫贴了贴便显出圆滚滚的小腹,里头装着一个孩儿呢。

    燕王妃恪守规矩,慢忍冬半步,见她不是盯着自己小腹,说了句“臣妾冒犯”,接着拉起忍冬的手,覆到了腹上。

    “这几日动得厉害,是个好动淘气的,嫂嫂摸摸看。”

    到底是书香世家的大娘子,无论什么话,端庄得体的燕王妃说来,语调平缓适宜,既不会疏远得让人觉得冰冷,也不会热络得叫人无措。

    永寿宫几名老女官凑趣道:“这是胎福,太子妃殿下摸摸,相信不久东宫也能传来好消息啦。”

    一时间响起一片笑语。

    忍冬停下脚步,依言摸了摸那圆滚滚肚皮,等了片刻,竟然真感觉到一阵奇异的触感,像井水回纹,又像有只小鱼对着掌心吐了个泡泡。

    听她这样形容,眼里亮汪汪的透着惊奇,燕王妃垂眸失笑。

    倒是燕王,一听说孩子在动,斜刺里撇出来,急慌慌地,无意下轻撞了忍冬一把。等到占了位置,贴上耳朵,蹙眉听了一阵,就旁若无人地教训起孩子来:“快别折磨你娘亲了,不知轻重,你要是踢疼了她,等你出来,为父非得狠狠抽你的屁股不可!”

    一句话,将在场众人说得先是愣了片刻,继而轻笑。

    忍冬看燕王猫着腰对着肚皮管教个未出世的孩子,忽而想起昨夜月台上温琅的那番话。

    不觉多打量了几眼燕王。

    三年过去,燕王妃变化不大,燕王却变了模样。当初辞行前她远远见过一眼九皇子,的确像传闻中说的那样,体格健硕,虎头虎脑。但如今的燕王精瘦了两分,脸上的憨傻气跟着削减不少,只是眼下两圈淡淡黑青,像是连日睡不足的样子。

    温琅说过,第一世前往江南巡盐的不是他,而是燕王。

    在江南遇险之后,燕王形容消瘦,被寒凉的秋水伤透肺脏,始终咳嗽不止,回京没过多久就病死了。是以温琅自请离京巡盐,虽然不知道命运的轨迹将会驶向何方,但就眼前看来,燕王活下来了,甚至还能中气十足地教训自己还未出世的孩子。

    何尝不是一个活生生的变数。

    如果说三世重生的故事对她的冲击一直被强压在心绪底下,在这一刻,忍冬忽然得解,心思豁然了起来。

    “九弟似乎精神不济?”

    见燕王哈欠连连,忍冬问道。

    燕王一听,抬手搔头,瞄一眼王妃,不好意思地憨笑两声。

    燕王妃也笑着摇头,身边心腹婢女欠了欠身,忍笑道:“太子妃殿下说的是,王爷连续好几夜都在书房里打磨未来小主子用的睡车,说是怕木屑扎着小主子,要亲手磨过才安心。前些日子忙着为王妃纳几双内里软和的鞋,将奴婢们的活儿都给抢着做了,王爷有段时日没有睡过好觉了,王妃劝了几次,正为这儿难呢。”

    “九弟还会做针线?!”

    这委实将忍冬唬住了。

    五大三粗的燕王捏着那细细小小的绣花针,就着烛光缝缝补补,一脸慈爱,稍稍一想,便是满脑子的“不合适”,这画面实在太古怪了。

    说话间走到正堂,王府下人们看茶上点心。

    忍冬坐在上首,燕王夫妇随在下首,先将妻子扶着做稳,燕王这才转身去坐。不但不局促,反而顶着红扑扑的黑脸,两手一比,翁声道:

    “让嫂子见笑了,韵儿她怀着孩子怀得辛苦啊,两只小脚肿得有这么老大!我那儿不过学着瞎做的,比不上正经绣娘的工夫好,十个手指快扎成马蜂窝了,染坏了好几次缎面,哎,做了大半个月,被两个血点毁了。”

    原来怀着孩子脚会肿得这么大。

    忍冬点点头,又问他血点如何处置。

    燕王得意道:“得亏韵儿不嫌弃,就着血画了两朵梅花,好看,精细,我是个笨人,想不到这些。我只想着,让她穿得和软一些,免得套绣鞋挤着走路难受。”

    太子妃不端架子,燕王也是个爱说话的,永寿宫宫人便跟着凑趣:“王妃好福气,王爷真是个知冷知热,会心疼人的。”

    燕王妃脸上飞红,忙将茶盏推到他手边,“王爷用茶。”

    燕王忙将话撇了,首先回应妻子,端起茶水大口饮了。

    “说起来,王妃与太子妃殿下还有一层亲呢。”

    “是啊是啊。”燕王从茶碗里抬起头,率先应了宫人的话。

    自从叔母安葬以后,忍冬离京,多年不曾有过母家消息,但她知道,小弟怀盛考取了功名,外放到地方任职,迎娶了王家六娘子。

    这位王六娘子,忍冬曾在明楼外见过一面,与怀柔是同窗,意气相投,更是燕王妃的表妹。

    再往下说,便是一些女子家常话。

    这日,直到日近中天,忍冬才从燕王府离去,登车回宫。

    轱辘辘的马车途经英国公府,忍冬推窗向外望一眼。

    就算光景下露,子孙高低不就,朱门锦绣的富贵仍旧残留在府邸之外,保有一丝余气。只是她万万没想到,阿娘为李宜凝千挑万选,竟会选中孙小郎君那样的人。

    英国公府妾室张狂,上一辈女眷便斗得厉害,李宜凝投在其中,不知道是什么景象。

    正午时分,马车停靠在东华门。

    今日宫门盘查进行得异常缓慢,忍冬在车室内等了一炷香的工夫,也不见禁卫放行。东宫,永寿宫,一个是太子,一个是太后,禁卫皆不容情。

    永寿宫宫人忍不住啧奇:“这是怎么了?”

    宫墙墙根底下站满了前朝文臣的家里人,有的引马,有的扯着笼头,有的站久了选择蹲着,有些手里还提着清晨送自家主人入朝时提的灯笼,个个神色张皇。

    其中有数十个沉不住气的,不时就往门洞挠头探几眼,交耳窃语,急得原地踱步,团团打转。

    阿越从前头回来,立在车壁外禀报,说是宫内门封闭了,禁卫收到指令,内门一刻不开,不得互通放行,别说是人,就连一只苍蝇也别想放进来。

    永寿宫宫人也去问过,禁卫手持缨枪什么都不肯说。

    现在听阿越这番回报,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纷纷沉色不敢回轿子里安坐。

    阿越上了马车,趁着外头禁卫呵骂,有一刻喧闹,挨近忍冬耳边小声道:“太子爷怕您回来担忧,特意命人留了话,早朝上出了些事,陛下动怒命人封锁宫门,但太子爷无事,很平安,让您且宽心等上一阵。”

    白日里封锁宫门,这里头本就大有深意。

    平承帝多年不视朝,今日突然视朝,更加诡异。

    忍冬手心出了些汗。

    默然思忖片刻,很快冷静下来,用帕子擦去汗渍。

    吩咐阿越传她的话,先行安抚好太后娘娘的人,让永寿宫宫人上轿等候,再请人去内市看看,有没有开张的小肆,如果有便买些吃食来,快到午时,众人不能饿着肚子。

    阿越依言照办,带着两名东宫护卫前去,很快折返回来。

    众人分食,嘈杂之际,将从内市眼线小贩口中得知的消息回禀给忍冬。

    洪州水患,堤坝决口,今日早朝议的就是苏循章遗臭万年的大罪。

    时隔已久,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忍冬一声不吭,沉了沉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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