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的病积累多年,又兼时常呕血,普通吃食难以下咽,只能喝些流水,内里早就亏空得不像话了。

    当初李氏留下的两个得力心腹在自家夫人带着大娘子离开通州之后,便把主子的话向周氏说明——依李氏的意思,眼下着意养病才好,不能再上京奔波。老夫人愿意上京,再好不过,两两分开,一个在京,一个在通州,少了相见少些磋磨,日子好过起来,吃几贴好药,心境跟着好转,不愁病势不好。

    周氏深知大嫂为她打算,用心极好,可是她放不下忍冬。

    尤其在知道忍冬这一去是要许配人家,她愈发难以安心,总想见见许的是哪户人家男儿郎,因此犹疑不绝。

    两个心腹只好把忍冬离开通州前叮嘱她们如何照顾一事说了,劝慰道:“二夫人,冬姐儿最最顾念的是你的身子,身子若能养好,有多少看不得。往后姐儿若有个一男半女,二夫人您还能抱在怀里逗上一逗。”

    春雀年纪小,跟着熬了个寒冬,也病了。周氏怜惜她小小年纪,多方思忖,只好决意留在通州。况且老夫人一去,带走了大多下人,家中祠堂供奉着二郎与赵老太爷灵位,不能没人洒扫点灯。

    赵老夫人听说周氏不想上京,正中下怀,高兴不过半晌,着意一想,这克夫命贱的狐媚子又打什么主意?

    刁嬷嬷立即跳出来道:“必是想着老夫人您去投奔大儿,家里没个长辈,她好一个人守着灵位逍遥。”

    说罢又附耳,添油加醋地形容一番。周氏心思单纯,多年相处,赵老夫人对她肠肚里有几个褶子都一清二楚。本就瞧周氏不快,隔日让下人打开宗祠,请出二郎与赵老太爷灵位,说是要一起带上京去。

    这分明是有意给周氏添堵。

    周氏最在意的除了忍冬,便是夫婿的灵位,聊以寄托哀思。赵老夫人此次上京,再回通州与否且两说,如若真将牌位带去,那她连最后的念想也没了。

    此举无疑轻松击垮周氏,周氏心系忍冬,又多了一重惦念,好在春雀的病好得快,更坚定她要追随上京的念想。

    从通州到京城,一路上,两名心腹替周氏挡了多少灾难自不必提。赵老夫人完全不顾她是个病人,体弱命颤,时常叫周氏去跟前伺候,站规矩。放着安安稳稳水路不走,偏要行陆路,马车颠簸,周氏的药吃到半路有些吃紧。

    恰巧路过洛阳,其中一个前去抓药,赵老夫人竟命人启程,将人撂在半道。这也是个伶俐的,到底跟了李氏多年,有脾气,丢下她不要紧,二夫人的药,这是救命续命的。于是乘水路跟上,赶到前头。

    诸如此类,看似无意,有心要置人于死地的事,二人见识了多少,简直不胜枚举。

    好不容易捱到京城,春寒之下,周氏咳了起来,原先吃的药不见效了。临天子脚下,大魏皇城不过区区一座城门的距离,赵老夫人不顾周氏身体,听路人说白龙寺显圣,有位佛法精深的老和尚,在为去岁隆冬无家可归的亡魂做法事,她便要去蹭这场不要钱的法事,正巧带着夫君和二郎的牌位,好让他们父子俩听一听大和尚佛音,登临极乐佛国。

    做法事期间,白龙寺斋饭不收分文,赵老夫人一呆就是十日。

    起初本以为两三日足以,到后来渐觉事情不对,心腹便写信想法子要寄出去。没想到刁嬷嬷这老货惦记上她二人,和几个老刁奴背地里将信截住,夜里趁无人,捆了她们,新仇旧账一起算,在佛寺里就敢打打杀杀。

    两人被下了蒙汗药,捆丢在客舍里,不曾想,赵老夫人竟叫牙婆上佛寺,一人一两银子,把她们贱卖给不知名的庄农。等到两人说明自己是太常寺主簿赵大人家奴,挣出来,已过五日。

    周氏身边只有个大病初愈的小丫头春雀,哭成泪人,说是二夫人得知她们被发卖,气急之下呕血死了。

    小丫头哪里知道怎么处理后事。

    她求老夫人,老夫人不见,两日过去人都僵了。好在在佛寺,前头大雄宝殿能找到和尚,老夫人这才愿意讨钱买一口薄棺来,其他的事撒手不管了。

    最后还是老主持相请几位女施主前来相助,将冷硬的周氏擦过身,入了棺。

    李氏心腹二人没想到老夫人竟如此歹毒,一头参佛念经,一头至人死地。但到底吃过亏,只好隐忍不发,暗中想法子求和尚带信上赵府。

    这是她们能想到最可行的法子。

    兴许出家人慈悲为怀,得知他们是赵纲家的仆从,欣然应允了。

    赵老夫人知道周氏身死,严词拒绝将棺椁送入赵府操办丧仪,缘由十分简单——“棺木入府,影响我儿大郎仕途。着人送这克星回通州,找块地葬了就是。但不能葬我二郎身边,周家无人了,花几文钱寻块地葬在里头。千万不能立碑,还得往棺上压块石头,别叫她死了还克着我儿。”

    这是什么话。

    预备好牛车被褥,奉老主持之命送棺出城的四名武僧听了都直呼阿弥陀佛。

    那头书信送到赵府,李氏顶着病,快马追出城来。一番折腾,更兼赵老爷苦苦哀求赵老夫人,好不容易才拦住不许棺木送返。

    这时候,周氏已经亡故多日。

    时日一久,尸身渗水,气味别提有多难闻。薄薄一口棺材,根本压制不住尸臭气。一般车夫不愿接这活计,家里随行的下人一靠近便干呕不绝,还是几名白龙寺的僧人慈悲相助,盖棺焚香,送棺入城去。

    李氏悲痛不已,夫婿是愚孝的,她只好半路停下,进棺材铺子为已去的妯娌挑选身后物。

    不曾想,这个当口,赵老夫人仍在发难。马车停在府门外,赵纲命人开门,送棺入府,赵老夫人一听,从轿子里蹦出来,说什么都不肯,边哭边捶,口里谩骂:“你这横心肝儿的,为娘受你媳妇儿的气,为的都是谁!这棺材里的贱人倘或再克了你,克了盛儿,怎么好哟。那可是我赵家唯一的男丁呀,你这贼儿,还有脸面去见你爹嘛!走角门,走角门!”

    说罢掏出帕子,瘫坐在地嗷嗷直哭。

    赵纲心性软绵,又是个愚孝的,见老母亲哭成这样,慌忙搀扶,一脸难色道:“儿不孝,儿不孝,母亲快起来吧,儿应允母亲便是。”

    等到李氏置办回来,得知周氏棺身是打角门进的府,气得两眼擦黑。

    就此拉开了打擂台的序幕,赵府上下,鸡犬不宁。

    白龙寺老主持与明楼老师傅是亲兄弟,两人早年都受过郭皇后恩惠,这法寺武僧里,有许多刘五的兄弟眼线,因此刘五得到的消息,比赵纲夫妇更为详实。

    在温琅与忍冬出宫路上,一面驾车,一面禀明。

    马车晃动,疾行在余晖将落的长街上。今日落雨,潮气深重,正值晚上用饭的时辰,街上没多少行人,忍冬一言不发,被温琅握住的手冷如冰锥。

    赵老夫人初到白龙寺不曾提及是赵家,况且女眷客舍隔着数道院墙,僧人不能进出。直到她将人发卖,李氏两名心腹找和尚相助,他们才知道,这是太子妃母家家仆。

    然则,为时已晚。

    忍冬胸口沉闷,刘五通禀完毕,已经许久没说话了,她仍呆呆望着雕花门扇上的剪影,一言不发。

    五感顿涩。

    风雨欲来前的沉寂,最为幽微。温琅紧紧地拥着她,感受到怀中人微微地发颤,眉目肃然,一眼不眨,眼底却是通红。

    同车的阿越更不敢说话,她伺候忍冬时日不长,也知道二夫人对太子妃而言,养恩浩大,说句情同母女不为过。隔着内外城门而已,山山水水奔波一路,二夫人竟…………

    “两殿下留心!”刘五骤然高声提醒。

    前头开道随侍提缰呵斥,避开道上冲出的野狗,随后数十人打折,转入春明巷。马车晃幅稍大,温琅将忍冬护在怀中,她只受了轻微颠簸,可察觉有什么滑落下来,于是木讷地抬手,摸到了一片潮湿水光。

    她哭了?

    她哭了。

    她天生少泪,多少年不曾哭了。忍冬浑身哆嗦了一下,再抬手,又是一大片氤氲湿润,两手不可置信地在抖,越来越不可控。

    温琅如鲠在喉,大掌拖住她冰冷的手。一滴两滴三滴,忍冬不可控制的泪水接连砸在他虎口,润泽过细小的纹路,往下流淌。

    车室狭小,太子爷忍耐抑制的悲愤伴随一重一浅呼吸,几乎如有实质,压迫人心。阿越见忍冬落泪,张目哑口。

    要知道,太子妃挨了家法,掌心破皮见血。她哭成个泪人儿,蒙受不白之冤的太子妃是一滴眼泪不落,就像天生无泪的。可这会儿,太子妃哭了,泪水越淌越多,仿佛无意识地。

    忍冬茫然无措,举手看泪的样子,比起嚎啕大哭还叫人难受。

    前头接连传来高亢马嘶,马车骤停。

    东宫护卫打扮简素,赵家下人连着几日催赶看热闹的来人,都累了。一见有人勒马门外,精神紧绷地下来,不问来者是谁,先就驱人。

    因是太子妃母家,东宫卫深知太子爱重太子妃,连同她家下人也不敢轻慢,遂一个个下马来。才刚作揖,门内刁嬷嬷几人听到响动,以为和今早一样,是刘家王家或者哪个和李氏交好的人家前来助阵,袖子一卷骂了出来。

    “别人家里死人了你们赶来得到勤快,帮着儿媳骂婆母,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这儿可是京城!”

    一个骂开,后头几个接着把话往外砸:“别不是家里缺吃少喝,见旁人家里死人了,打量着有酒有肉置办,来大官人府上讨口死人饭罢!”

    “好钢口,不知撑死!哪家的狗奴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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