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老奴多嘴一句,二娘子就在前头,若是撞上又该有事。”

    王家老嬷嬷紧走两步,贴上自家娘子,连劝数句。

    王七娘本就嫌这老妈子多话,适才险些跟不上那位俊俏郎君。一听自家二姐姐在前头,心里生怯面上不甘示弱,色厉内荏道:“二姐姐又如何?这么大一条街,她逛她的,我逛我的,阿娘说的,井水不犯河水便是。难道我上街来买些物什,触犯了大魏律法?”

    来买些女儿家的物什不触犯律法,可您随着个不知名,不知姓的俊俏官人,行了一路又一路,两颗眼珠长在人家身上似的。若叫二娘子看去,她是正头娘子肚子里爬出来的,嫡出。您可是姨娘担惊受怕,护着养着的。

    夫人本就瞧姨娘不大顺气,好歹想想谨小慎微姨娘吧。

    何必同二娘子硬碰硬去。

    鸡卵砸石头,讨不着好处啊。

    这些话,老嬷嬷只敢放在心里说说,挨过主子斥只能就此封嘴,怀里揣着,手里提着,还得疼出一手来,替王七娘看着那身簇新簇新的红罗裙,前几日生辰才做的,千万别染上污秽才好。

    心里才这样想,原本繁而不乱的人潮平地爆出喧哗。似是一匹马儿受惊了,呼喇喇在街上乱奔,连连掀翻数家摊子!

    卖胭脂水粉的摊子猛受一撞,小贩应声摔在地上,木板翘起,粉盒飞溅,扬起蓬蓬细雪,香风阵阵。

    反应快的呼姐喊妹,扯娃拉妻跑开,反应慢如王七娘,扭头一看眼珠瞪圆,吓得两腿根本不听使唤,沉甸甸地落定地上。那马是疯了的,骑马汉子扯着缰绳,嘴里吁吁无果,后头骑马的像是同伴,始终隔着半个马声,追不上。

    电光火石之间,宛如定格,王七娘眼里那股虚张声势的怒色未及消退,癫狂的马儿便与她只剩下半步距离。

    老嬷嬷满身挂着东西,人老脑钝,反应过来时更是晚了,只知将自己的血肉身子挪到王七娘面前,眼瞧就要撞上,人群里已有人惊声尖叫。

    “娘子——”

    老嬷嬷惨嚎一声,抬眼看见高高提起的两印马蹄掌钉,听见骏马绝望地嘶鸣,王七娘几乎心脏停跳。

    意料中天地翻覆并没有来到,她脸色骤然刷白,浑身如同解冻。五感封闭,世间仿佛在阒静一瞬,接着倏忽间涌入各式各样的声响。

    危马距离她不过半步,眼看撞上,不知哪来的力量,竟将那匹疯马连带着骑马的人斜飞出去。马蹄落下,已欹斜地砸在一家贩卖刺绣绢帕的摊子上,顿时轰地巨响,布棚倾塌,木条折断,黑马连同马上人一起狠狠摔在地上。

    又是一声马嘶——后头追上的人立时勒马。

    那横摔的马儿腿肚刺进一截断木,鲜血直流,不断打喷响鼻,挣扎着想起身,却被马上两个汉子压得几乎不能动弹。一个精壮高大,一看便是武夫。一个则又干又瘦又矮,皮肤黧黑,更像缺衣少食的市井农户。

    街上乱了起来,四处乱象,人声嘈杂,其余几名东宫卫都在等温琅示下。

    只见太子将太子妃护在怀中,避在一家小儿科医馆外头,王胜扛着挂满火杨梅的草扎,警醒地护在前头。陆氏常年居在深宫,心惊脸上却不显,早拉着阿越站好。太子神色从容,眼帘轻轻掀起,眸光淡然,复又垂下。

    这是叫他们按兵不动的意思。

    如同油锅投水,街上有叫哀嚎的,有怒骂的,更有呼喊着请巡城兵马来。

    “五哥,得罪了,六殿下命我兄弟两人前来试手。”

    精壮汉子手里忙乱,看着像制马,又像在与矮瘦汉子搏斗,嘴皮不动,腹里发出一串话。

    得他敬称为五哥的,便是与他厮打在一起的矮瘦汉子,名叫刘五,乃是东宫禁卫首领。两人自有默契地交手,没过几招,刘五故意落了下风,眼角挨了两下黑拳。受伤黑马终于挣起来,赤红鲜血顺着马腿淌下,将马尾打得湿漉漉一片,马尾甩去,将踉踉跄跄的他甩了出去。

    在不知就里的围观者看来,精壮汉子骑着疯马,又摔又砸,是一切祸乱的根源。

    刘五打扮朴素,关键时挺身而出,用肩头撞向马腹,这才避免疯马踢死活人。见他要倒,几名商贩七手八脚来搀扶,一口一声大哥。

    这里是内城,不是外城大街。两名骑马者衣着光鲜,腰悬长刀,一看便不好惹。

    这等家仆,主子必定非富即贵。

    即便制出这场闹剧,经受损失,小贩们也不敢贸贸然地动起挣扎讨规矩。彼时不知是谁,将巡城兵马请来了。

    “谁人胆敢在内城闹事,驰马伤人!”

    今日轮到西城兵马司值守,西城指挥使乃是钱善保一手提拔起来的,其中有他诸多亲信。钱善保秉笔司礼监,又升东厂提督,可谓权势滔天,风光无两。

    加之贡生春闱案,西城兵马在贡院前头吃了通闷亏,被学子唾口沫不说,又被平头百姓丢果蔬,闹得人仰马翻,一个两个都憋着气,得知有人驰马伤人,正想铩铩对方威风。

    此话一出,满场马蜂窝瞬间肃清。

    都道官爷主持公道来了,人群立刻分开一条宽敞大道来。

    方才摆脱妖妖娆娆的六皇子,忍冬本想买几支火杨梅与阿越,陆嬷嬷同戴。火杨梅是上元节时常见的玩意儿,可以簪在发髻上,那老丈大抵是做多了,故而卖不掉,如今还在贩卖,温琅见她喜欢,将整杖连着草扎一块买了下来。

    两人正说笑,街上便闹了起来,乱哄哄的。忍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听到高亢马嘶声。

    内城游逛的大多是富家子弟,出手阔绰,为了多赚几个铜板,不少上了年纪的老农户或是家道中落的子弟,愿意来内城碰碰运气,一见出乱子,避之不及地躲了过来,在小儿科医馆与布庄铺外暂避风头。

    七嘴八舌,都在感慨不知哪户人家惊了马,险些把一个大好姑娘撞死在街上,得亏有位义士出手。

    也不知是素日恩仇,还是旁的。

    话锋一下子转到议论姑娘身上,都在传问是哪家的姑娘。

    前头西城兵马司打头那个高扯着嗓子,大摇大摆下了马,本想耍耍官威。一见精壮汉子掏出福王府腰牌,骂骂咧咧上前,迷眼一瞧,先是愣住,随后忙不迭点头哈腰。

    前一刻骂人孙子,后一刻称呼爷爷,自打嘴巴仿佛真见到祖宗。

    精壮汉子掷出个钱袋子,只称是给街上小贩赔礼。巡城兵头子连忙弯腰去捡,钱袋口松,咚咚几声,掉出几锭白得谎人眼睛的雪花银。

    人群顿时噤若寒蝉。

    只有王家老嬷嬷揽着吓得两眼发直的王七娘还在哭。

    王家二娘子正在布庄里瞧掌柜为她特意留的潞绸,小丫鬟听了几句,忙来告之,得知庶妹险些出事,只是轻皱眉头,说了句:“无事便好。”

    可一听骑马者是福王府亲兵,她便心头大动,布料也不瞧了,拂袖出了布庄。

    到得门外,几名卖野酸枣的老农户正堵在门外避难,她来得匆忙,裙裾擦过箩筐,叫粗糙的竹篾挂住,发出呲地清脆响动。

    王二娘火从心起,再端不住大家闺秀的架子,气急败坏地怒视身旁丫鬟:“你还杵着,是死人不成?”

    小丫鬟连忙蹲下去,把绫罗裙裾从竹篾里挣出来,卖酸枣的老妪瞧这年轻娘子通身贵气,满头珠翠的模样,便知道是大户人家小姐,目光停在那对璎珞翡翠禁步,不敢再往上看,忙忙磕头告罪,愿将自己今夜卖枣子赚来的钱赔给她。

    王二娘本就在气头上,正吩咐下人去瞧瞧前头情况,听见身后粗衣老妪大言不惭,要来赔她的新裙,好笑道:“好大口气,老婆婆今夜赚了几个钱,胆敢要来赔我裙子。”

    小丫鬟更是狐假虎威:“您老快别说这起子闲话,托盘里只有十五个铜板,倚老卖老的。我家娘子是谁,一片裙角,够你们庄稼人吃上一年的了。本不要你赔,你偏要赔,当真不知斤两。不是我瞧不起你,半吊钱且拿不出来,你拿什么赔?”

    老妪战战兢兢,不敢言语。

    听她方才吩咐下人,命人去自报家门时得知她是兵部给事中王家人,敢同巡城兵马报上父亲名讳,想必是个大官。这才想着不敢不赔,多少赔个诚意,谁知道触犯了高门显贵大娘子的忌讳。

    “这些野酸枣,我买。”

    清凌凌的女声横插接续进来,老妪惶恐地抬头,说话的姑娘已经蹲下,挑起筐里的枣子。

    这是个懂行的,野酸枣从山里摘下,需得连枝一块儿摘,看看枝,看看叶子,就知道果子新鲜不新鲜,就得这么拎起来看上一眼。枝嫩叶肥,错不了。

    老妪偷眼看忍冬,见她浓眉杏眼,笑起来观音似的,模样可亲,可人怜爱,又称赞她的酸枣好,正想做些酸枣糕来吃。于是忐忑道:“小娘子若是喜欢,只管尝几颗,不新鲜不要钱。”

    “那我尝尝。”

    忍冬揪下一颗枣子,就着袖子擦擦,啃了口,酸里带甜,滋味清心,冲着老妪连连点头,“婆婆,这枣子酸酸甜甜,滋味很好,比我从前吃得好。”

    老妪松了口气。

    陆氏和阿越抽出的帕子还来不及递呢,便听见一声“阿琅你也尝尝”,接着眼看太子撩袍蹲下,不拿太子妃掌肚团的那颗,反而取走她指间啃过的,就着啃痕吃下。

    忍冬瞪他一眼,仿佛无声在问:你怎就爱吃我吃过的。温琅看穿似的,轻笑回应:“我怕那颗酸倒牙,吃你吃过的,错不了。”

    王二娘子立在一旁,温琅蓦然抬头,见到她,笑脸顿时收敛,见她像见草见木,见了一方死物。

    与方才对着妻子时的温柔全然不同。

    不知怎地,王二娘子心头火气下去,窘迫上来,脸色由红转白,银牙暗咬。恰逢下人来报,心腹小声说明了六皇子殿下也在,花了些银钱摆平,没出什么乱子,七娘子也无碍,只是人被吓傻了。

    待她听完禀报,回顾。

    方才那对年轻夫妻买完酸枣糕,下人连着扁担一块扛了走,就剩个面白无须的,扛着火杨梅草扎的小厮和老妪结算银钱,口里吩咐:“我家小爷和夫人喜欢这枣子,先来一筐,你那要是还有,就到外城明楼上找掌柜,东西放在他那里,钱先支给你。”

    老妪嘴里忙念佛。

    周遭一些小贩见他出手大方,纷纷凑上来宣扬自家货物。

    小厮始终乐呵呵的,一一婉拒了,又对老妪道:“我家小爷说了,潞绸一匹不便宜,做成裙面贵上加贵,但却也不是赔不起,积少成多,你年纪大了少上山,叫家里后生多贩些力气,多几筐枣子,账也就清算了。她要是不肯受,你只管把银子压在明楼,报我王胜大名,我替你上王大人家送赔。”

    老妪双腿跪下,紧忙谢恩,王胜夹着草杆,把人一把拉起来。

    “我家夫人说了,靠自个力气,不丢人。婆婆起来,别拜我,受不起,受不起。”

    左一个我家小爷,右一个我家夫人。王家不肯受,他便要亲自登门,口气不小。王二娘子紧蹙着眉头,王胜最不怕这等眼刀子,拍拍屁股,在她注视下将老妪搀走。

    街上闹剧来得快去得快。

    王二娘子平白生了分闲气,找到七妹时,口气便不好,两姐妹才上了马车,她以阿姐口吻狠狠教训脸色煞白的妹子,末了诘问:“回家之后母亲必要重罚你,你可知道那骑马者背后人是谁?”

    王七娘后劲上来,才在老嬷嬷怀里哭过,满脸是泪,不能答话。

    二姐兜头盖脸,一通指责,仿佛是她叫疯马来撞她的。

    六殿下那么大的脸面,那么大的威风,她见识过了,哪怕今夜撞死她,也是她的错,六殿下的人一点错也没有是也不是?

    委屈上头,啜泣地反问:“二姐姐犯不着再来骂我,上车前,你让秀春去打听的人,二姐姐可知道他是谁?”

    倒把二娘子问住了:“你知道他是谁?”

    王七娘满面泪痕,委屈至极,但想到二姐姐与太子失之交臂,便觉几分解气,重重咬字:“那位郎君不是别人,正是太子殿下,他身边那位,正是替姐姐嫁给太子的赵家女儿。”

    “胡说什么!”王二娘子厉声叱道。

    “我胡说?我在成衣铺里亲耳听见,六殿下喊他兄长。试问,六殿下除了太子,还有哪个兄长!”

    王七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这句话倒是说得字正腔圆。

    王二娘子不由攥了把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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