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琅鲜少出宫,号称做梦梦见未来太子妃之后,才踏出宫门几次。

    看守宫门的老公早年受过郭皇后恩惠,比许多全无心肝的肯念旧恩,多年来不肯移位,一直恪守在这无人问津的所在,得知太子与太子妃要出宫逛大市,高兴得便如过年。

    东宫与内城大市只一墙之隔,大市重开后,每到暮色,鼓噪喧哗的人间烟火便会乘风而来,传入沉闷森严的皇宫。人间烟火,最鲜活的市井颜色,随处可见。

    晚上要出去逛大市,忍冬想着鹅油蒸饼,晚膳无论如何不肯多用,说要留着肚子吃街上的杂食。同阿越两人高高兴兴换上寻常衣衫,戴上帷帽,彼此相看,你夸我来我夸你,最终笑倒在床上。

    倒将沉闷许多年的陆氏也逗笑了,喟叹道:“这殿中许久不曾这般热闹了。”

    内城不比外城,商贩多是登基在京兆的良民,祖上数代皆有详实记录,哪怕是表演杂耍顶缸的技艺人也需各州府细细核验过来历。因此想进到内城里来逛逛,非富即贵不能,寻常百姓轻易不能瞧见。

    东宫最难那几年,徐守忠频频前往内城大市,典当各色物什,换取些许银两来度日。因此由王胜代为随行,免得叫人认出来,搅扰主子雅兴。

    马车驶出东华门,不消片刻,吆喝叫好声便由远及近。

    一爿爿商铺鳞次栉比,长街两侧搭设的楼台欢门前围了不少行人,台子上正演着赤壁之战,傀儡火药炸得砰砰直响,烟雾迷漫,观者数众,叫好声不断。大魏火药制造兴盛,不止有火铳,举行大型庆典之际,两淮盐商便会相继进贡许多江南制造的烟火盛品,诸如一树千华,瓜瓞绵绵。

    这还不算,遇到万寿节时点放的烟火还能避水,不愁天公下雨。这场火烧赤壁量连环船用的正是竹管接续信药的避水火药,场面热闹,身临其境一般。

    忍冬胆子大,就爱看这些热热闹闹的戏,立时走不动道了,舍不得挪脚。温琅便站在她身后,低头嗅着她的发香,在川流人潮中将忍冬护在自己怀中,抬袖为她遮蔽飘散的烟雾。

    几名东宫卫打扮得并不显眼,错落于人群中。

    火药傀儡戏如此热闹,相较之下,边上吞剑喷火,顶缸碎石也就不够瞧了。

    砰砰砰数响的火药炸裂声起起伏伏,陆氏领着阿越到边上买些吃食,回来时发现台下围了许多年轻的小娘子,分明害怕火药害怕得紧,却一个个舍不得挪步。

    含羞带怯的眼眸,不住往那丹唇秀目,矜贵风流的锦衣少年人身上瞟,殷殷期盼,切切情愫,都在眼神之间。

    “好生俊朗的小官人,只是娘子,我瞧那小官人像是成家娶亲了。”

    老嬷嬷低声劝着自家主子,话传到了陆氏和阿越耳边。

    着簇新洒金红罗裙的年轻女子不悦应道:“嬷嬷休要浑说!是他家妹妹也未可知,怎地一男一女站在一处就是成家娶亲了,我看不像。”

    前头几个一样是来瞧丰神俊朗神仙人物的女子们闻言,纷纷侧头瞥那说话的女子和老嬷嬷,见她身上衣衫朱钗不大时兴,想必不是极有颜面的高门贵女,一声冷嗤不知哪个发出来的,其他人也跟着笑了。

    见几人在笑她,年轻女子满脸羞窘,老嬷嬷不敢再说话。

    “公子,少夫人要的鹅油蒸饼奴婢买来了。”陆氏穿梭在人群里,有意提了提声量。

    阿越怀抱着糖葫芦、鹅油蒸饼、奶酥桂糖糕等物,身法灵活像条泥鳅似的在前头开道,会意地连声朝着忍冬方向唤“少夫人”。

    有心让那些小娘子们听个响。

    台上火药戏演到尾声,败走华容道即将落幕,正是锣鼓渐息,火药哑声的时候,被她二人几句话喊着,台前乌泱泱的人头一时不看戏了,反而想瞧瞧那位爱吃鹅油蒸饼的少夫人在哪里。

    忍冬掉在火药戏里,早就忘了肚子。

    直到阿越走到身边,才恍然,那一声声少夫人是在称呼她。台上落幕换场,热气腾腾的鹅油蒸饼来的恰是时候。闻一闻气味,将馋虫尽数勾引出来。她撩开帷帽,低头,就着油纸里冒出的饼尖尖一口咬下。

    阿越还来不及阻止。

    油滋滋,香酥酥的饼子咬开豁口,当心滚烫的芝麻流浆冷不防留出,挨了烫,忍冬杏眼圆睁,嘶嘶抽气。下一刻,干燥柔软的大掌捏住她下颌,微微抬起,温琅双眸氲着深深爱怜,他俯身来就她,殷红的薄唇轻轻吹气,安抚她不久前挨了一烫的唇瓣。

    忍冬愣了一瞬,大气不敢喘。

    灯火煌煌,流光溢彩的长街上,潋滟光影落在他鼻峰,眉梢,温润如玉。无数双眼睛注视下,忍冬觉得自己仿佛发起高热,被温琅口中吹出的风熏醉了,双颊晕出团团红光,心虚地推了他胸膛一把,那点气力,比乳猫大不了多少。

    眼见她羞怯,清冷的少年心情似乎大好,拇指擦过娇嫩嫣红的唇角,当着那张红着的脸,将擦下的饼屑送到了自己口中。末了,不无顽劣地冲忍冬挑了挑眉。

    仿佛柳絮飘过,搔得心尖发颤。

    忍冬羞红着脸,扯了把他衣袖:“阿琅,有人看着我们呢。”

    温琅一笑,靠近她耳畔,清隽秀逸的脸庞上薄唇翕动,哀怨道:“让她们看着才好。媞媞不看紧一些,那些人可要把为夫吃了。”

    忍冬呆住。

    没想到总是雍容端方的太子殿下,还有这样的大胆的一面。

    忍冬面如火炙,又不甘心落了下风,探头看了眼,暗暗较劲地从阿越手里把包着油纸的饼抽出来,递到他嘴边。温琅竟就着她咬过的地方,吃了一口。

    这下子,忍冬的脸红得快冒烟了。

    心如鹿撞,咚咚直跳,瞪了他一眼。

    温琅低头看着她,目光柔和,笑容甜蜜,他明知故犯,有意来招惹她,又端出这霁月光风的模样,仿佛此举无心而已。

    是了,神仙哪里会知道,他这是明晃晃的撩拨。

    不知哪个哀叹了声,此情此景,如胶似漆,焉能继续自欺欺人,认为两人是兄妹。围观人群中几名年轻娘子懊丧着脸,相继离去,也有不愿走的,譬如那位呵斥了老嬷嬷的女娘子。阿越瞧见她,她便回瞪一眼,始终不理会家仆劝阻,执意不挪半步。

    火药傀儡戏结束了。

    匠人提着诸葛亮偶人托来请赏,观者走了大半,两手捧着蒸饼的忍冬见傀儡走到面前,羽扇轻摆,工艺精致,下意识看向腰间,早她一步,已有两响当啷落在偶人端着的木盘上。

    “多谢公子,多谢夫人!”

    匠人见着一大块碎银,欢喜不已。

    温琅牵着忍冬走远了,还能听见匠人称谢声。

    走了几步,嫌弃帷帽碍事,忍冬便把帽子摘了,温琅顺势接过,不肯假手旁人,为她提着。

    街上随处可见灯联欢门,灯火照得四下亮如白昼,行走在其中,就连提灯笼也省了。忍冬只逛过一次通州上元灯会,走到吹糖摊子前,正瞧见一家四口等在摊位前,梳着两揪小髻的男童要了虎形的,旁边被爹爹抱在怀里的姐姐则点名要个兔儿。

    她恍惚记起,上元那日,树上瞧见的一家人。

    瘦弱的男孩穿着年下的喜庆红衣,啃着手里的兔儿吹糖。他阿爹将他高高举在头顶,由孩子骑着。身旁妇人笑得温柔,扶住孩子的后背,一家子说说笑笑,比灯火耀眼。

    “喜欢哪个?”

    温琅站在忍冬身后,下颌抵在她肩窝,目光落在尖嘴铫子里斟出黄澄澄的糖浆上,“我猜,是兔子。”

    他一猜就中,嗓音里带着笑意,前头被爹爹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一听有人也要兔子,从爹爹怀里歪出小脑袋来,先是瞧了瞧忍冬,又瞧了瞧温琅,看了好一会子,直到爹爹察觉,才弹出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头,奶声奶气嘟哝:“阿爹,这位哥哥真好看。”

    夫妻二人回头,恍惚如见到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诚惶诚恐,忙为孩子告罪。

    话未落地,一道戏谑的男声轻飘飘从头顶上响起:“这位哥哥好看,那我呢,比他如何?”

    茶肆二楼,不期然露出那张阴柔白皙的面孔。

    福王温兆把玩着玉骨川扇,放下撑额的手,倚着栏杆,垂目看着画糖摊子,微微笑道:“兄长,……嫂嫂,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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