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从书里抬起头,四下巡睃了一圈。

    不再是漏风的茅草屋,不再是老宅小柴房,也不再是梨花台。这里是皇城大内,是太子青宫,坐在这铺满鸳鸯锦被的高床上,隔着重重红罗幔帐,她既是赵忍冬,又是太子妃了。

    传闻中那位可怜无辜的太子殿下,成了她的郎子。

    忍冬掐过自己几回,确定这不是梦。

    可她长这么大,从未与男子同床同眠过,陈娘子说,做夫妻是要睡在一处的。她反手扣下书卷,一把捂住胸口,只觉那团血肉在擂鼓。

    快快,翻出那本拧耳垂那书来,再瞧上几眼。

    临时抱佛脚,不光也亮。

    拿定主意,忍冬扭身揭开柜门,一通翻找起来,衣料擦着锦被,窸窸窣窣。

    “媞媞,你在找什么?”

    闻言,忍冬动作骤停,悬在床沿外的双脚经过一番折腾,再勾不住那只岌岌可危的真红青袜舄,不受控地从脚尖滑落,啪地一响。

    她懊恼扭头,脸上分明写着:你这东西怎这么不听话,此时掉了?!

    “不找什么,只是想换本书来瞧。”

    温琅轻笑一声,上前为她拾起鞋,接着身形一矮,那只白皙修长的大手便探了过来。

    拨开重重红裳,精准无误地捉住了底下的脚腕,手法之快之准,隔着罗袜忍冬感觉一凉,不禁往缩回,他却不容她逃。

    “好媞媞,别动。”

    “……”忍冬真就不敢动了,他身上散着淡淡酒气,说出的话也如同陈酿一般,蕴着酒香,光是听一听,便让人醺醺然要醉了。

    她低垂着眼眸,见那只手轻巧地捏着鞋,先是为她理平袜底,而后慢慢套上,细腻又温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抬起眼帘望着她时,微醺的眼中顿生笑意。

    借着烛光,愈加显得眉目如画。

    戏文里总爱将皇孙贵胄吹得天上有地下无,仿佛只要是龙子凤孙,必然相貌惊人,和凡夫俗子之间隔着一道屏障。她起初不信,直到见到他,才知道,戏文竟没骗人。

    这样的笑,就像有人在她盈得满满的心湖里掷了颗小石子,涟漪一圈圈荡开,一点点扩散……

    扩散到脑子里,想起初见时,曾经发出的疑问:这双白嫩光滑的手,平日都用来做什么?

    扩散至掌心,又想起他轻轻一笑时,喉结随之滚动的模样,如今那颗血红的朱缨如此好运地在他脖颈前摇曳,垂带晃啊晃啊。有时擦过那处,忍冬双手搓了一把,生生忍住手心的痒。

    清凉的药膏涂上指节那一下,飘远的思绪顿时收拢。

    少年清隽脸庞近在迟尺,低垂眉眼,一面细腻地为她上药,一面和风细雨地问询她方才看了什么解闷。一提这个,忍冬便撇嘴,

    “画上说,有个书生无父无母,被一户农家夫妻收养了,那对夫妻靠着农耕供书生读书,他家中有个女儿,后来和书生成亲,两人玩在一处,吃在一处,瞧着很亲热。书生上京赶考,中了状元,打马游街,威风极了。

    他夫人却在家里遭难,被一只大耳朵狐妖所害。道士找上书生,告诉他这样事。书生大概是问道士有什么法子能解救,道士就要他断一截头发用来煮汤,他夫人服下之后就能魂魄归为。殿下你猜,书生怎么说的?”

    画本子画得生动,忍冬凭借着认识不多的字也能将将看明白。但这故事,惹人伤心,不是好故事。

    她将问题抛了出去,温琅手上不停,却分出心思来,认真答应:“身体发肤不过皮囊骨肉,那书生既然蒙受妻家恩惠,一缕头发,算不得什么,应当割来。”

    这些书是他命徐翁从内城大市,照她喜好寻来的精怪故事,画得应当不算可怖。

    但瞧她眉头紧拧样子也就知道,必是其中一些曲折不如人意。

    “你和我想的一样。”

    忍冬就像撞见知音似的,忿忿道,“但那书生不这样以为,他说这违背孝道,只是一缕头发,他都不肯割下,后来夫人死了,就另娶了一位高门大户家的娘子。”

    她只看到这儿,没来得及往下看。

    叔母也说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损,是为人子的孝心。但在她看来,与人命相比,头发实在算不得要紧。何以在别的故事里,夫君受难,女子割心割肝,甚至离魂把命丢了来救,世人便赞颂她贞洁贤良,仿佛理该如此。

    到男子这里,为救夫人只是割下一缕头发,却像要了他的命,满页都是孝道。

    “这画定是个男人画的。”自顾自地说了一通,忍冬气鼓鼓地丢下结论,已而,用眼打量他,“殿下,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

    温琅对上她好奇的双眼,平静道:“易地而处,哪怕道士要我的心肝来煮汤,我也愿意割出来,只要能救你。你我少年夫妻,白首相伴,心意不移,死了也要葬在一处。”

    他神色郑重,不像一句刻意讨好人的话,更像是沉甸甸的许诺。

    无论如何,忍冬十分受用,心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热乎乎的。贫瘠的脑瓜想了半晌,举着拳头,只蹦出一句:“阿琅,你是个讲义气的人,你若肯这样待我,我也会这般真心来待你的。今后谁敢在欺负你,看我不打得他满头包!”

    一嗓子,险些没把侍立在幔帐外的年轻内侍惊着。

    太子名讳,岂能如此随口脱出!

    这是死罪啊!

    徐守忠倒不以为意,拍拍干儿子王胜肩头,小声道:“好好伺候太子妃殿下,往后你就知道了,这是咱们殿下心尖上的人,千岁不开口说不,我等不必多言。”

    年轻近侍一点就通,忙不迭点头。

    侍者打点好香汤,请温琅去到净房沐浴更衣,陆氏则带着阿越进来,为忍冬挽了个家常小髻,换上一身里衣,殿内熏的香是去岁陈皮所制,香气不重,淡雅清新,若有似无。

    今日是皇子大婚的正日,前头的宫宴还未结束,与东宫一墙之隔的内城大市也十分热闹。

    这份热闹,比宫里的和歌雅乐来得真切,声浪起起伏伏,虽说听不清小贩在叫卖什么,却是最熨帖人心的人间烟火。她是个好热闹的人,要不是无时无刻总有人盯着,她真想去墙角趴着听一会子。

    此时她躺在床上,盯着幔帐上的缠枝莲瞧,快瞧出个洞来,乱糟糟的心总算平复。

    方才热血上头,唤了声“阿琅”,太子不以为忤,只是笑着要她许诺,往后都该这样称呼他,至于“殿下”两个字,大可以和那本惹得她伤心的画本一样,丢开手去。

    更在耳畔低声告诉她,礼部那些繁缛礼节是他命人免去的。

    他不需她跪在地上聆听妇训,不需她承诺日夜恭谨勤勉,更不需她端守宫礼,不违背太子命令,做尊无悲无喜的菩萨。他只要她合意舒心,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与他在一起能觉得快活便好。

    她不必违心做任何改变,便已经是他心里最好的女子。

    每个字眼和着温热的气息,像火烧一样灼人。

    他大概是不知道,被这样好看的人贴在耳畔厮磨低语,当真比画上妖精还要来得磨人。离去之前,温琅走到帐边又突然折返,走到床前,挡住大片烛光,将她笼在身影之下,含着一丝酒气,低声说道:“乖乖在此等着,我很快便回来。”

    于是她心脏突突乱跳,盯着幔帐,纹丝未动到现在。

    廊上传来脚步声,接着便是温琅吩咐众人退下,连守在殿内的阿越和陆嬷嬷也一同退了出去,诺大的寝殿一时变得更加空荡。

    隔着一堵宫墙,内城大市外一声高亢的马嘶突然穿了进来,忍冬顿时眼里生光,披衣下床,胡乱系好系带。

    到得殿门外,探头一看,果然东宫里人都被温琅遣走了。

    “阿琅说,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话作数吗?”她问。

    “自然。”

    温琅的话还没落地,微凉的指尖被一团暖意包围,她拉起他的手,蹑手蹑脚地趋近墙根底下,将耳朵往墙上一贴,干起听篱察壁的事来。

    贴着墙根听,当真能听得更仔细一些。

    原来外头真是个热闹的集市,她还听见有小贩在叫买糖画,似乎还有关扑。庭燎里烧着烛盏,月华如水,她贴壁贴着,身后的少年一语不发,任由她拉着自己的手,如她窥探墙外景色一般,无声窥望着自己眼中最好的景色。

    手上不觉用力,握得再紧一些。

    此生不再松开才好。

    今夜月圆花好,高高悬在鸱吻之上。

    见她听了半晌还舍不得离去,温琅便提议挨着墙根坐下,忍冬想也不想就道好,两人便这么挨着坐下。看着头顶上的月色,听着身后车马往来,尘世静如一粒尘埃,而他们便是尘埃中更小的存在。

    无人搅扰,自在而安宁。

    少年身上的气息本就干净纯粹,沐浴过后,如同山涧凝着晨露的草木,又像冷泉升起的一层薄雾,散着幽光,清冷素净,很是好闻。忍冬一面嗅着,一面侧目打量他。

    摘去网巾,如墨的黑发披垂着,月色之下,那句“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就像一道钩子,总是勾着她,让她想伸手,去一探究竟。

    “我真的可以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吗?”

    她又问了一遭。

    只是这回,不等少年回应,她便将身一扭,横跨地坐在了他腿上,一双眼眸亮得惊人。

    “媞媞你……你想做什么?!”

    温琅似乎措手不及,清俊的脸庞因她这突然举动浮现出不自然的红晕。

    他将一只手撑在身后,嘴上询问,身体却很诚实,随着她探来的手,微微后仰起脖颈,分明就是允许她胡作非为的意思。

    得手之后,忍冬心里有说出的畅快,耳尖跟着泛红起来,“我早就想这么做了!”

    她反复摩挲着他的喉结,丝毫没有留意,少年颈侧筋条被她撩得紧紧绷了起来,激出胸腔里一声闷哼。

    “这硬物为何我没有?”

    不对,她有,只是不像阿琅这般明显,于是一派恳切道,“在长公主府时,我便想摸一摸,可以吗?”

    温琅眸光一黯,在她犹豫着缩回手的当口,飞快捉住,重新覆上脖颈。

    “并无不可,你若是喜欢,随时都可以。”

    忍冬自然不和他客气,又再次动起手来。

    此时,徐守忠领着干儿王胜正在外头候着,等殿内叫水。乍听见“硬物”“摸一摸”这些词,两人对视几眼,年轻那个早就涨红了脸。

    没想到,太子妃殿下这般大胆。

    陆氏也在一旁听壁,低头不说话。

    “我这没了根儿的老东西最听不得这些,不如上净房瞧瞧,水烧得如何了。”

    说罢,老内侍徐守忠提着灯,逃也似的溜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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