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日,  肖梓晴约了阿圆踏青,两人在南城湖畔赏了半日的景便各自回了。

    “表小姐成了准太子妃,如今京城众人都要高看肖家一眼,  依奴婢看小姐亲事还可以再等等呢,说不定有更好的人家。”

    肖梓晴靠着窗边百无聊赖瞧外头的景致,淡淡道:“你觉得唐表哥不好?”

    “小姐可误会奴婢了,  不是表公子不好,而是”婢女春蓉道:“表公子远在黎州,与京城的繁华比定是差许多的。”

    “且不说比不得京城,就说小姐,从小在京城长大,就舍得背井离乡在个陌生的地方过一辈子吗?”

    “不舍得又如何?舍得又如何?在哪都是一样过,黎州不习惯,过着过着就习惯了。”

    “这么说,  小姐也决定嫁表公子了?”

    肖梓晴笑:“都这时候了你还问这话?回去好生收拾收拾吧,  过两日就离开京城。”

    “哦。”

    春蓉难过,她清楚小姐并不想嫁去黎州,可碍于父母之命又不得不如此。也清楚小姐心里其实另有其人,  却不知为何

    她抬眼看向她家小姐,很想问一问:京城你舍得,那谢世子呢?你真舍得吗?

    但话还没问出口,  马车突然颠簸起来。

    “刘叔,  发生何事了?”

    “小姐,惊马了。”外头,刘叔努力控制缰绳:“小姐坐稳别动。”

    也不知谁家的马脱了缰,胡乱冲过来。道路狭窄,退也退不得,  只能硬生生受着冲撞。

    刘叔拉了会没拉动,马车逐渐往旁边倾斜,眼看就要掉进池塘里,刘叔大喊:“小姐,快跳下来。”

    肖梓晴也预感到了,迅速钻出马车跳下去。下一刻,马车滑进了池塘,池塘不深,但淤泥极多,婢女春蓉跳不及,身上全湿了。

    她哭丧着脸问:“小姐,现在可怎么办?”

    肖梓晴看了看已经陷进淤泥的马车,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恰巧一行人骑马过来,缓缓在她身边停下:“怎么了?”

    肖梓晴听声音熟悉,转头看去,就见谢弘瑜一身靛蓝锦袍骑在马上,风度翩翩。

    对比起她的狼狈,他简直优雅得像刚赏花而归。

    她咬了咬唇,虽不想求这人,但眼下春蓉浑身湿漉漉被冻得唇色发白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

    “谢世子来得正好,”她说:“可否派人将我的婢女送回肖府?”

    “那你呢?”谢弘瑜仍坐在马上,不慌不忙地问。

    “我得跟刘叔想法子把马车弄上来。”

    “哦?你打算怎么弄?”谢弘瑜欠欠地扫了眼她细胳膊细腿,促狭问:“肖姑娘打算把马车拉上来?”

    “”

    肖梓晴道:“还请谢世子派人先送我的婢女回去,至于其他的我自有法子。”

    “行吧。”

    谢弘瑜爽快答应,吩咐人腾出一匹马给婢女春蓉,看也没再看她,径直勒紧缰绳策马走了。

    “”

    肖梓晴查看了会情况,几乎三分之一的车身陷入淤泥中。而且马车宽大,就凭她跟车夫确实难以弄上来。

    刘叔过来问:“小姐有何法子?”

    “刘叔驾马试试?”

    “恐怕难,”刘叔道:“田埂高,车轮已经陷下去,光靠马是拉不上来的,得有粗绳把车轮吊起来。”

    “那你去找人和粗绳”说到一半,肖梓晴索性闭嘴了。

    眼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上哪找粗绳去?况且马车拉上来也不能坐了。

    此时,倒是有点后悔刚才不求谢弘瑜顺带把她也带走。

    她叉腰站在田埂边,望天叹了口气,嘀咕:“最近实在倒霉透顶。”

    “怎么个倒霉法?说来听听。”身后,冷不丁谢弘瑜的声音传来,吓得肖梓晴大跳。

    “你不是走了吗?”

    “是打算走,但又好奇肖姑娘如何凭一己之力拉出马车,所以过来瞧瞧热闹。”

    “”肖梓晴心里翻了个白眼。

    “要不要我帮你?”谢弘瑜似笑非笑问。

    “你看着不像是想帮忙的样子。”

    “确实,我只是想过来瞧热闹,但你若是求我,看在我们以前嗯的份上,我一定相帮。”

    他这声“嗯”三分意味不明,七分暧昧不清,搞得肖梓晴原本还想软声求他一求,现在是半点心思都没了。

    谢弘瑜道:“你不求也行,那你说句好听的话,我也帮你。”

    肖梓晴背过身,不想理他。

    “要不,学阿圆喊我声哥哥?”

    肖梓晴忍不住转头啐他:“浮浪!”

    谢弘瑜啧啧两声,轻笑:“罢了罢了,谁叫我们关系匪浅,我帮你就是。”

    “谢弘瑜,你说清楚,谁跟你关系匪浅?”

    “你让我说清楚?”谢弘瑜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不好吧,这会人多。”

    “”

    “不过你既然这么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也无妨。”

    他话落,一把捞起肖梓晴上马,“策”一声驾马离去。

    变故发生太快,肖梓晴莫名其妙:“你要带我去哪?”

    “带你去个僻静的地方说清楚。”

    “我家马车还在”

    “交给我的侍卫,”谢弘瑜道:“我已吩咐好了。”

    谢弘瑜带肖梓晴来到一条小溪旁,此时春季,流水潺潺。

    肖梓晴坐在草地上,手里捡了把小石子,一颗一颗地往水里扔。

    谢弘瑜在她旁边坐下来。

    适才两人还吵吵闹闹,这会儿坐下来却安静得很,各自看着流水发愣。

    过了会,肖梓晴问:“你要说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话要说?”

    “不然你带我来这赏景?”

    谢弘瑜勾唇淡笑了下。

    “肖梓晴,”他转头盯着她侧颜:“你到底在想什么?我要如何做你才肯嫁我?”

    肖梓晴动作顿了顿,片刻后,继续扔小石子。

    “我不会嫁你。”

    “为何?”

    “因为我根本不喜欢你啊。”

    “难道你就喜欢你那唐表哥?”

    肖梓晴没说话。

    “肖梓晴,你看着我。”谢弘瑜扳过她的肩:“你看我说,说你不喜欢我。”

    肖梓晴不肯看他,他扳了几下,她气道:“你烦不烦?我已经说了许多遍你听不懂人话?”

    “世间门女子都要喜欢你?就因为你是谢世子,是远近闻名的谢大才子,所有女子都要喜欢你?”肖梓晴嫌弃:“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谢弘瑜凑过去,望进她眼睛:“你在躲什么?”

    “你太丑,不想看。”

    谢弘瑜勾唇:“你不必掩饰,我亲你的时候分明听见你心跳了。”

    “谢弘瑜!”肖梓晴迎上他眼睛:“你想多了,别的男人亲我,我也会紧张心跳。”

    谢弘瑜眼里的光倏地暗下来:“还有谁亲过你?那个姓唐的?”

    肖梓晴紧紧攥着掌心里的石头,不让自己逃避。

    她没说话,神情更像默认。

    谢弘瑜的脸色越发地难看起来,质问:“你们还未定亲,就让他亲你?”

    “你跟我更无关系,为何他就亲不得?”

    “肖梓晴,”谢弘瑜笑了,笑意不达眼底,语气冰冷:“是不是只要是个男的亲你,你就不会拒绝?”

    “谢弘瑜,”肖梓晴定定地看他:“你为何非要娶我?天底下女子这么多,娶谁不行?”

    谢弘瑜眸子动了动。

    是啊,天底下女子这么多,为何非要娶她?

    其实他也不知为何,总觉得他就该娶她,似乎上辈子就曾在一起过。

    肖梓晴收回视线,平静道:“谢弘瑜,我不会嫁你,况且”

    她语气决绝:“我过几日就要离开京城,去跟唐表哥定亲了,恐怕以后再也不会回来。”

    “你真的决定了?”谢弘瑜的手缓缓滑落:“你不后悔?”

    肖梓晴瞥了眼他滑落的手,笑道:“我有什么后悔的?唐表哥一表人才,能嫁这样的人为妻,是我之幸。”

    谢弘瑜眸色沉沉,过了许久,倏地低笑了下,起身。

    他抬手吹了个口哨,坐骑很快就飞奔过来。随后翻身上马,扬长离去。

    “”

    肖梓晴望着小溪和杂草荒野,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带她来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结果丢下她说走就走了,这让她怎么回去?

    兀自气了会,她提着裙摆朝着记忆的方向往回走,等走出小道时,见谢弘瑜骑在马上。

    他脸上换了个表情,不复适才的气愤,又变成了个玩世不恭的模样。

    “肖梓晴。”他说:“尽管你不喜欢我,但我还是没法丢下你。”

    谢弘瑜回到国公府,小厮过来请他。

    “祖父找我有事?”他停下脚步。

    “国公爷等世子爷用饭。”小厮道。

    谢弘瑜看了看天色,已经临近傍晚,他点头,抬脚朝松鹤堂走。

    卫国公已年近古稀,从去年开始身子旧疾发作,便一日不如一日,常待在松鹤堂养病。

    谢弘瑜进了堂屋给祖父请安。

    “过来了?”老国公说:“咱们爷孙俩许久没在一起吃饭了,今日难得,快坐下来。”

    “孙儿不孝,未能常陪伴左右。”

    老国公摆手笑:“男儿志在四方,你若常陪在我膝下像什么话?”

    他提起酒壶正要倒酒,却被谢弘瑜拦住:“祖父身子不好,还是别饮酒了。”

    “也罢,那就不喝。”老国公笑:“我这把身子骨日渐颓败,也不知还有多少年头。”

    “祖父说什么话,祖父定能长命百岁。”

    “你别拿这些虚话哄我开心,我自己的身子我清楚,今日喊你过来是有重要事相商。”

    “祖父想问剿匪之事?”

    老国公点头:“我听说太子给你派了差事,去襄州剿水匪。襄州那边的水匪情况我也听说了,乃沉疴旧疾,朝廷剿匪多年也没能除干净,这差事恐怕不好做。”

    “正是由于不好做我才要去做。”谢弘瑜道:“如今太子监国,孙儿要入仕必然得拿出能服人的成绩来,不然别人笑我谢家无能,靠太子关系入仕。”

    “我自是信你能做到,只不过水匪凶狠,且远在襄州,我是怕你”

    “祖父别担心,我这趟去实际上是招安。太子也清楚襄州水系复杂,水匪盘踞多年,既然剿灭不了,那就招安为朝廷所用。”

    “可若是水匪不愿归顺呢?”

    “襄州水匪也并非团结一心,届时逐个击破,若遇顽固不化的,带兵绞杀就是。”

    老国公沉沉叹了口气:“你长大了,是该立业了。这事我不干涉,但有一点”

    他嘱咐道:“谢家门庭还得靠你,万事要以自身为重。”

    “是,孙儿知晓。”谢弘瑜笑。

    “对了,”想起一事,老国公道:“你恩师上个月来信说即将回京述职,他是个有本事的,在沂州做知府这几年把地方治理得富足安泰,以他的政绩,定能留在京城做官。”

    “祖父之意”

    “我的意思是你老大不小了。”老国公说:“以前太子大业未稳我准你胡闹,现在你也该定下来了。”

    “你恩师这次携女归来,有意来京城说亲。”他继续道:“那小姐只比你小六岁,人才样貌皆是出挑,你小时候也见过,算是相熟之人。配你为妻正好,你意下如何?”

    “再说吧。”谢弘瑜懒懒地嚼了口饭:“眼下差事为重,不知何时能回京。”

    老国公点头:“我自是清楚,等你剿匪回来,见见你恩师之女。”

    肖家。

    肖梓晴沐浴结束后,坐在妆台前整理妆奁,不经意间门从镜中看见母亲,她笑道:“娘来了怎么不吭声?”

    肖夫人也笑:“我见你整理得认真没打扰你。”

    她从婢女手中接过帕子,亲自帮女儿擦头发。

    “一转眼我女儿长这么大了,连头发也这么长了。”她感慨道:“还记得小时候你总喜欢趴在我膝上让我帮你梳头。”

    肖梓晴停下来,也慢慢回忆小时候。

    “我小时候调皮,母亲没少打我呢。”

    “你也知道你皮?”肖夫人嗲怪她:“三个孩子,我最是头疼你,片刻未曾放心。”

    “那现在呢?”

    “现在也如此。”肖夫人说:“我之所以执意让你嫁你表哥,也是想着你这性子也只有知根知底的人能包容,若是嫁去旁人家指不定你得惹事。”

    “娘!”肖梓晴不乐意:“我在你心里就是个惹祸精?”

    “可不是嘛。”肖夫人好笑,随即叮嘱道:“你表哥是个老实的,往后可不许欺负人家。”

    “我知道了。”

    “虽说唐家是你亲近的外祖家,但你总归是嫁去做媳妇,不能懒怠,要躬亲勤俭,孝顺公婆。”

    “我知道了,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说一百遍也怕你记不住,你就是不让人省心”

    肖夫人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

    肖梓晴赶紧安抚:“娘,我听你的话就是,你怎么又哭了?”

    “你明日就要走,远去黎州。”肖夫人说:“我一想当初这么大点的小姑娘要离开了,心里不好受。”

    肖梓晴喉咙紧了紧,鼻子发酸,却还是笑道:“我嫁在外祖家,又不是龙潭虎穴,会过得好的,以后得空了还会回京看你们。”

    肖夫人拿帕子压了压眼角,收拾心情也笑起来:“瞧我,你明日要走,我还这般确实不妥。你东西都收拾得如何了?可别落下什么”

    次日,肖梓晴带着婢女和行李,于朦胧晨雾中离开了京城。

    这一路南下去黎州,先是马车走陆路,随后行船走水路。只不过到达荷县时,突然下起了暴雨,不得不靠岸停下。

    这一停就在荷县客栈滞留了两日。

    这日夜里,她早早便梳洗睡下了。许是客栈床榻陌生,又许是外头风雨交加令人烦躁,她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眠。

    梦里,大雨倾盆,她站在船头看不清方向,河道上到处都是官兵在搜寻。

    “寻到谢世子了吗?”

    “没见着,”有人说:“都已经落水多日,想必是活不成了。”

    “活不成也得寻,太子说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唉!真是可惜了!如此风光霁月的人物,却死于水匪手中。”

    “可不是?太子殿下大怒,派杨将军踏平匪窝,死了好些人啊。”

    死了好些人。

    河里陆陆续续地捞出尸体,有的已经被水泡得发臭,有的已经面目全非。

    肖梓晴忍着恶心一个一个翻看,却皆不是谢弘瑜。

    “世子夫人你歇会吧。”婢女劝道:“世子吉人自有天相,没捞着兴许还活着。”

    兴许还活着

    肖梓晴喃喃,心里不断祈求,直到她看见一具穿着白色中衣的尸体,她飞快跑过去。

    当她把人翻过来时,看到的是谢弘瑜惨白腐烂的脸。

    “呕——”

    肖梓晴吐出来,也随之惊醒。

    婢女春蓉赶紧掌灯过来:“小姐怎么了?”

    瞧见床榻边吐的污秽,她道:“看来明日还得再请大夫,小姐这一路晕船呕吐,人都瘦了不少。”

    肖梓晴趴在榻上,整张脸埋在枕头里。缓了许久,那股恐惧和窒息感才缓缓消散。

    “先去打水来,我要洗漱。”

    她坐起来,趿拉着鞋子走到窗边,然后推开。

    下一刻,湿冷的风灌进来,她才觉得呼吸顺畅。

    过了会,外头传来了阵喧闹。

    等婢女进来后,她问:“外头发生了何事?”

    “小姐,”婢女说:“客栈又来了些人,也不知是谁,财大气粗地把客栈三楼天字号房都包下了。”

    肖梓晴淡淡点头,就着温水洗了把脸。屋内污秽气味不好闻,便走去打开门换一换空气。

    然而,屋门才打开,瞧见对面楼梯的人,她愣住了。

    昏暗灯笼下,透过绵密的雨丝,谢弘瑜正站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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