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雨走了半盏茶,  江南暖,春色上岸,车行驶过的地方多是草长莺飞,  空气清甜,  风里也透着温柔多情。

    阳光从指缝落在玉奎的脸上,他举着镜子看自己的耳朵,少了一只,但丝毫不耽误他的帅气。

    当然,  这是自认为的。

    他把头发撩开,看向安静望窗外的叶青尧。

    记起那天她走进叶庭琛的地下室,  曳地白裙染血,  就连脸上都有流动的血迹,  但眸色十分的沉静。

    那时候玉奎就知道叶庭琛一定死了,  但叶青尧实在太过平淡,  就好像死的只是路边的蚂蚁,  而不是她亲生父亲。

    他被叶青尧救出地下室之后,  养了几天身体才启程,  这期间叶青尧没有问过他当初为什么会杳无音信。

    太沉得住气,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谁是师傅,谁是徒弟。

    车是八座,很宽敞,希文开车,  梓月睡在最后头,鼾声一阵阵,胥明宴也在闭目养神,只有叶青尧从出发开始就保持清醒,玉奎总觉得她想尽快回到淮江。

    他咳嗽两声,  故意找话:“天气挺好。”

    叶青尧轻“嗯”,看着窗外,没有给他眼神。

    玉奎有点不得劲,“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叶青尧语气淡淡:“师傅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

    “……”

    玉奎噎了半天,他发现阔别多年再见,这个小徒弟气人的本事越来越厉害。

    “我不是故意不联系你们,是叶庭琛那个疯子一直把我囚禁着,要不是我把手臂上的刺青割下来想办法让人发现,你一定还以为师傅在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对不对?”

    他语气逐渐失意感叹,想博取一点同情。

    叶青尧终于转头看着他,漫不经心弯唇,“你会被叶庭琛囚禁,难道不是因为心系叶珺娅,才中他的圈套吗?”

    “你怎么知道!”

    意识到自己露出破绽,玉奎立刻咳嗽,试图挽救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我这也是想替你报仇啊!要不是他,你当年就被烧死了!”

    叶青尧笑吟吟。

    她这看破不说破的样子让玉奎怪不好意思的。

    玉奎愣了愣,躺得懒洋洋的身体坐起来,“不对,你怎么一点都不意外?你知道所有事情了?”

    “嗯。”

    “周霖驭告诉你的?”

    叶青尧的表情,答案显而易见。

    玉奎面色微沉,“这个周霖驭,竟然不守承诺!”

    “难道一直瞒着我,就是对我好吗?”

    “我只是想让你过得轻松点。”

    叶青尧语气微凉,“如果是想让我过得轻松,那一开始就应该瞒得密不透风,让我绝对没有可能会知道任何一丁点过去的事。但你让我知道了一部分,却刻意瞒着一部分,我难道就会好受吗?”

    玉奎知道对不起她,“是师傅的错……”

    叶青尧再度沉默。

    玉奎看着她侧脸,忍不住感慨,叶青尧年纪越大,越有叶珺娅没有的棱角。

    不愧是他养大的啊,终于不会再去走叶珺娅的老路,他很是欣慰。

    “当年珺娅把你从火海里救出来之后很快就咽气,叶庭琛看到她死前的模样,疯疯癫癫跑得不知所踪。”

    “叶家拿珺娅当替罪羊,给她编了一段荒唐的故事,给你编了一个荒唐的出身。周霖驭在一夜之间失去儿子儿媳妇,还有喜欢的人。有些接受不了,当晚就病重,根本顾不上你。”

    “我怕叶家和叶庭琛找到你,给你的去向也编造好几个故事版本,例如被乞丐收养,例如送去了外地,就连周霖驭也以为你被我丢弃。”

    “等风波平息之后的半年,我才带着你悄无声息的回道观。”

    “周徊和胡婧怡的后事是我操持的,周霖驭一蹶不振的时候,是我帮着他稳定好周家,所以他感激我,愿意答应我一个愿望。”

    “你快周岁的时候,我向周霖驭提起,要让你和周徊的儿子定亲。我知道周宿将成为周家的继承人,他会是周霖驭最看重的人,我要为你找到最强大的靠山,所以选中周宿。”

    “我自来风流,周霖驭以为你是我的女儿,就同意了定亲。那时候你的名字还没定,我想了几个,让你的小未婚夫帮你抓阄。”

    讲到这里,叶青尧仿佛终于有一点兴趣,看向玉奎。

    玉奎见她来兴致,笑了笑说:“结果那小子看不上我想的名字,他指着外面的青山,你猜他说什么?”

    叶青尧并没有发现,她的唇角已细微的弯起,了解她的玉奎敏锐感觉到当提起周宿时,她有了一丝丝人气。

    胥明宴也早就睁开眼,出神的看着叶青尧唇边那抹笑容。

    她问:“什么?”

    玉奎哭笑不得告诉她:“他说他未来要娶的人一定犹如青山之高,名声赫赫,举世无双!你的名字是他翻着字典,小小年纪玩世不恭定下来的。”

    “青尧。”

    “果然高山流水,与众不同。对不对?”

    叶青尧笑意微浓:“我喜欢。”

    玉奎挑眉,“那倒难得,竟然会从你嘴里听到喜欢二字,看来你和那小子进展不错。”

    叶青尧没肯定,但也没有否认。

    可她没有否认,就已经是莫大的肯定。

    玉奎开始期待回到淮江与周宿见面的时刻了,他倒要看看,能让他这清心寡欲小徒弟动凡心的人,究竟有着什么七窍玲珑心!

    然而回到云台观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周宿,而是很久没见的叶斐。

    他看起来心事重重,眉宇间满是烦恼,似乎知道叶青尧今天回来,特意过来等候的。

    车停稳后,他立即大步走近,“青尧!”

    叶青尧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又急忙看向别处,耳朵微红急切说:“爷爷快不行了,想见见你!”

    玉奎皱皱眉,看向梓月,梓月撇嘴看向别处。

    叶庭琛死后,叶青尧让梓月请社会上的朋友务必告知叶家,且要观察好叶老爷子叶庭的反应。

    据说叶庭知道的那天就立即昏死过去,之后一病不起。

    苦撑这么多年,没想到叶庭琛竟然死了,也就等于叶珺娅白白做二十多年的替罪羔羊,他筹谋的一切付诸东流,怎么可能不气,怎么可能不病?

    叶青尧没有半分动容,“叶老先生不行与我有什么关系?叶大少爷来告诉我做什么?”

    “你也是叶家的……”

    “我不是。”叶青尧微微笑着,不容置疑地平静打断,“我永远都是云台观的叶青尧,与淮江城豪门贵族叶家没有一点关系。”

    叶斐知道她记恨叶家,换作任何人都不可能一笔勾销,她所有的不幸都和叶家有关系。

    刚开始不知道真相时,叶斐就同情她,知道一切后,除却同情,还有心疼。

    只是他这不该有的悸动,也必须封印在心内,绝对不能再让历史重演。

    “爷爷是真的很想见你,你能不能……”

    “这世上的人,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

    叶斐无法责怪她的心狠,毕竟谁都不能感同身受她的遭遇。

    “好吧……”

    “你有什么话要带给爷爷吗?”

    叶青尧什么都没说,淡漠地走向道观,清冷背影就是她的答案。

    没有。

    她对整个叶家,已经无话可说。

    叶斐无奈叹息,不敢耽搁,立刻赶回叶家。

    整个叶家被笼罩在密不透风的乌云里,阴沉,压抑氛围充斥每个角落。

    大家都很安静,花草树木失去生机,叶斐走来的每一步都觉得这里充满冷漠和无情。

    叶庭的卧室阴森而凄冷,他枯瘦地躺在床上,茫然而努力的瞪大眼睛。

    他在等待。

    他还没有等来想见的人,所以怎么也不愿意闭眼。

    可是当他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看到只有叶斐站在那里时,失望得重重咳嗽,丝丝入骨的凉气顿时都涌入他羸弱身体。

    他笑了起来,却如同哭一样嘶哑而狂乱。

    他的一生都像个错误,眼睁睁看着儿女做出那样败坏人伦的事。

    用最喜欢的女儿来替最顽劣的儿子顶罪,抛弃了孙女,被孙女厌恶,临死都见不到她最后一眼。

    “哈哈哈哈哈!”

    他大笑得咳嗽,身体剧烈颠簸。

    叶斐赶过来替他拍抚胸口。

    叶庭忽然抓住他的手,已经凹陷的眼眶,眼睛仅有的神采,用来警告他,“我看得出来你对青尧有所不同,你不能重蹈复撤!你不能!你不能毁了叶家!”

    “我知道……”

    叶斐苦笑:“我只会把她当妹妹。”

    况且叶青尧也绝对不是那样会乱来的人,老爷子的担心实在多余。

    大概叶庭也思考到这一点,松开了叶斐的手。

    他笑得有些累,喘着粗气,声音粗噶:“我知道我做错了,可她竟然连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

    “叶斐。”

    叶斐连忙应声:“爷爷想说什么?”

    “我死后,叶家交给你,如果有一天她想回来,你好好照顾她,如果她不回来……”

    多半都是不会回来的,叶庭浑浊的眼睛有些失焦,在努力回想当初和叶青尧短暂相处的时间。

    “……不管是钱还是忙,她有需要的地方,你一定要尽心尽力!”

    “好,我知道。”

    “出去吧,我想休息了。”

    叶斐有些犹豫。

    “去吧。”

    叶斐出来后,把门关上。

    叶庭看着缓缓关闭的门,终于疲倦的闭上眼睛。

    隔天,叶青尧收到叶庭去世的消息,并没有给她带来一丁点的情绪波动。

    玉奎观察过她,仿佛还是像死了一只蚂蚁一样,无伤大雅,无足轻重。

    他不太喜欢这样的叶青尧,太飘渺,虚虚的飘在空中。

    他怕她会摔下来,还是有人烟气的时候好一些。

    “周宿最近有没有来?”玉奎故意向小辣椒提起周宿。

    叶青尧停下正在翻页的手,虽然没有抬头,但分去了一些注意力。

    小辣椒也纳闷:“三个月前,也就是大家启程去找您的时候来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来过了。”

    叶青尧停在中途的翻页这才翻了过去。

    玉奎瞥她一眼,“不会是因为咱们叶坤道太冷淡,伤透人家的心,所以躲起来了吧。”

    小辣椒啃着苹果摇摇头:“周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要我看,就算小师叔把他虐得体无完肤,他都能心甘情愿把肋骨抽出来给小师叔炖汤喝。”

    小辣椒的形容让玉奎被茶呛到,乐呵呵的看向叶青尧,“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周家那小子被你折磨得够呛啊。”

    小辣椒再摇摇头,“非也非也,是周先生心甘情愿的,他巴不得呢!”

    玉奎敲敲她脑袋,“去把周宿给我找来,我有事要问他。”

    想娶他的徒弟,也得过他这一关。

    小辣椒磨磨蹭蹭不肯动,玉奎翻了翻白眼,从兜里摸出一百块砸在她手里,小辣椒才欢天喜地的跑出去。

    玉奎懒洋洋倒在叶青尧软塌旁边,撑着脑袋看她,“怎么样,师傅够意思吧,帮你把老公抓回来。”

    叶青尧不为所动,“他不是我老公。”

    “害什么羞,这不迟早的事吗?为了让你将来能嫁人,我可没让你做出家道士,你想下山做普通人随时可以。”

    ……普通人?

    叶青尧神色微顿。

    玉奎从桌上的水果盘里选出个苹果,在乌漆麻黑的衣服上擦几次,送到嘴边啃,“我知道你是怨我的,觉得我有时候会因为你想起叶珺娅。是,这是我的错,师傅跟你真诚的道歉,对不起!”

    叶青尧还是继续看书,玉奎啧了声,把她手里的书抢过来扔开,“所以师傅决定,不用这座道观来困住你,你今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怎么活就怎么活!就算你要跟着周宿那个王八蛋去千里之外,永远不回来看师傅一眼,师傅也不怪你!”

    叶青尧皱眉。

    玉奎以为她感动了,正准备听她肺腑之言。

    她略微严肃的纠正:“周宿不是王八蛋。”

    玉奎:?

    他愣了愣,冷笑:“还没嫁给他就开始胳膊肘往外拐是吧!”

    他恶狠狠的咬苹果,如同在咬周宿。

    “人家都说养儿防老,我看你指定要跟那小子来坑我,还小棉袄呢!”玉奎唉声叹气,像个老无赖。

    叶青尧不太想搭理他,起身走出去。

    玉奎坐起来问:“你去哪?”

    可他这个徒弟真是越来越高冷,压根儿不理他。

    玉奎躺回去拿叶青尧刚才看的书来看,心里其实很高兴,看得出来他这个徒弟是铁树开了花。

    小辣椒寻找周宿的方式很简单,先去周宿之前住的地方查看,没有人在。

    她没觉得奇怪,也许周宿去种田了呢,于是跑到周宿的花田。

    花朵开得美丽,一看就是被人精心养护着的,但却也不见周宿人影。

    小辣椒找了一整天都没有找到周宿,就连他的两条狗都宛如人间蒸发了一样。

    找完这边的山头,小辣椒眺望起湖对面的香立寺,她想起周宿和空寂大师也是朋友,会不会跑去那里了?

    小辣椒找到阿力,让阿力划船送她到湖的对岸,在天黑前赶到香立寺,询问寺庙的弟子有没有见过周宿。

    那弟子半掩着门,对小辣椒阿弥陀佛说道,“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周宿。”

    小辣椒撇撇嘴,挠脑袋嘀咕:“这周先生真奇怪,小师叔回来了他反倒消失不见。”

    门后面。

    一身禅衣的周宿怔住。

    ……她回来了?

    小辣椒回道观的时候,瞧见叶青尧一身浅色道袍,提着灯笼在夜色里等候。

    她赶紧跑过去,“小师叔在等我吗?”

    叶青尧微笑:“嗯。”

    视线往她身后扫了一眼,没有看到周宿。

    小辣椒失落的说:“对不起小师叔,我没有找到周先生,我明天接着找。”

    叶青尧淡笑:“不用了。”

    如果是从前的周宿,一定在她还没有回来之前就早早的在这里等候,现在哪里都找不到人,一定是不想见她。

    叶青尧微垂眸,瞧灯笼投在地上的模糊轮廓:“也许他腻了。”

    小辣椒立刻摆手:“怎么会!绝对不可能的!这世界上谁腻了您,周宿也不会腻了您!”

    叶青尧笑笑,转身往回走。

    小辣椒回头看着深沉夜色,生气的跺跺脚,这个周先生!到底去了哪里!

    叶青尧回去后还是照例看书,时间到就睡觉,和往常没有分别。

    她习惯了分别,也接受周宿莫名其妙的离开。

    她一个人总也能收拾好自己,然后重新生活。

    躺在床上,她极轻地叹气,然后闭上眼睛。

    半夜的时候,恍惚听到小辣椒和师兄姐惊慌喊她的声音。

    叶青尧迷糊着睁开眼,看到炽烈的火光,火蛇如潮如海,肆无忌惮的席卷而来。

    叶青尧蹙起眉。

    忽然的,她的门被砸开,周宿冲越火势而来,急忙抱起她,并把她护得严严实实。

    “青尧!”

    “我们走,别怕。”

    叶青尧被他抱紧时才意识到他身体滚烫紧绷。

    这样的大火,就算是一个人要逃出去也极其困难,更何况是两个人。

    周宿抱着她四处逃避火势,他的禅服被火燎得破败不堪,楼她的手臂也被烧伤,可就是没有松懈半分。

    他一边紧紧护着叶青尧,一边寻找可以逃出火海的机会。

    叶青尧搂住他脖子,周宿微愣,下巴抵在她头顶,“不怕,不怕,我会带你出去的。”

    他抱着她往前跨了两步,怀里传来轻轻的声音,“小辣椒找不到你。”

    周宿轻轻拍她腰,“对不起,我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有周宿,她就会感到安心。

    叶青尧尽力缩在他的怀里,搂紧他的脖子,让他可以抱得轻松些。

    这样的姿势倒是让两个人身体贴得更紧。

    周宿呼吸不稳,险些跪倒在火海里。

    “怎么了?”

    周宿哪能把自己的没出息都告诉她?把她头压进怀里,“闭上眼,我要冲出去了。”

    叶青尧把脸埋入他的怀里。

    周宿轻笑笑,“做得好。”

    他的双臂护紧她,后背也在为她阻挡火舌,下唇轻轻摩挲她额角,在越来越熊熊燃烧的烈火中,挺身大步的冲了出去,也就是他们冲出去那一刻,叶青尧这间屋子轰然倒塌。

    周宿身上多处烧伤,但没有顾上自己,到达安全地方后,首先抬起叶青尧的脸,观察她有没有被吓到。

    然后检查她身体其他地方,都没有被烧到,才算稍微放心。

    可是看到叶青尧手腕的伤痕,他立刻皱紧眉,面色瞬间犹如寒霜,冷盯着胥明宴咬牙切齿:“她怎么了?”

    不是说能好好爱她吗?

    为什么让她受伤!

    胥明宴在他眼中读出这些质问。

    危险过后,大家还没来得及思考火从何起,也没机会关心叶青尧有没有哪里受伤,因为周宿全都在第一时间做了,而且还义正言辞的质问胥明宴,仿佛没有保护好叶青尧,胥明宴应该以死谢罪。

    玉奎梓月等人大气都不敢出,默默看着这一幕。

    总觉得不管胥明宴说什么,周宿都想刀了他。

    事实也确实如此。

    “说啊!”周宿冷吼了出来。

    胥明宴皱了皱眉。

    玉奎茫然的看向梓月和希文,俩人朝他耸耸肩,仿佛在说:他们已经对周宿的狂热习以为常。

    叶青尧抓了抓周宿衣服,“我自己弄的。”

    周宿看她不像说假话的样子,但是他怎么可能怪她?想来想去都只能怪胥明宴,于是就算叶青尧这么回答,周宿也近乎无理的,毫不讲道理的维护她,冷冷瞪着胥明宴,“所以为什么要让她伤到自己?如果她想划个人玩玩,你不会把你自己的手伸给她?!”

    胥明宴:?

    玉奎:!

    他用种惊奇的目光看着周宿,像发现宝藏一样挪不开眼。

    这小子有前途啊!

    居然为维护老婆已经到如此不要脸的境界。

    妙啊。

    他又去看叶青尧,他徒弟啥时候有本事喂这种迷魂汤的?

    叶青尧刚想说话,忽然感觉胃部痉挛,推开周宿不断地干呕。

    大家都凑过去关心,局面一时间有些混乱。

    周宿眼神复杂地把叶青尧楼到怀里,也不管叶青尧会不会吐到他身上,很轻很温柔地替她拍背,替她把混乱头发都整理好后。

    “我带你走。”

    他忽然抱起叶青尧,往香立寺方向急步走。

    叶青尧靠在他怀里,“你别着急,我没事。”

    他的嗓音隐有哽咽,“我带你回去休息。”

    叶青尧没太明白他为什么要难过,看向他的光头和禅服。

    究竟是哪一步出了错,他竟然跑去出家了?

    “道观都烧坏了,我的师傅和师兄姐们没有去处。”

    周宿想想也是,立刻返回去叫上所有人跟他去香立寺。

    去香立寺需要攀爬许多石阶,周宿受了伤,但就是不肯放下叶青尧。

    叶青尧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着,对她仿佛更加的小心翼翼,走路都怕颠着她。

    这个疑惑直到去了道观,周宿给她端来一碗安胎药,叶青尧才明白过来。

    原来她刚才干呕,让周宿误以为她怀孕,可是她都没有结婚,哪里会来孩子?

    望着那碗黑漆漆,散发着苦味的中药,叶青尧想到一个人。

    胥明宴。

    难怪。

    难怪刚才周宿最先发难的人是胥明宴。

    周宿换过了衣服,但还没有来得及处理伤口,他从厨房拿几颗冰糖过来,哄着她:“把这药喝了就会舒服的。”

    他展开手,让她看到手心里的冰糖,温柔微笑:“乖乖喝好不好,有糖的。”

    “你在哄孩子吗?”

    周宿看向她腹部,苦涩弯唇,“嗯。”

    叶青尧看着他的头。

    周宿躲避开她的视线,“不要看,很丑。”

    “不会。”

    他生得好看英俊,怎样都好看,这样穿着禅衣,手里握着菩提,和从前完全两个样子,像个温柔的圣僧。

    叶青尧轻笑,忽然想逗逗他,“我想和胥明宴离婚。”

    周宿震了震,余光偷看她。

    叶青尧继续说:“但是我怀了孕。”

    周宿立刻抢道:“我!”

    他急得嗓子眼都快冒烟,“我来当他的父亲,我跟你一起抚养他,我会将他视如己出!不,我会比对待亲生孩子还要疼爱他!”

    他语速几乎没有任何停顿,一口气急匆匆说完。

    说完后,感觉空气的流动都变得迟缓很多。

    他忽然低下头,两只耳朵都红得仿佛熟透。

    他到底在干什么!

    说的这是什么浑话!

    他配吗!

    叶青尧看到他不安阖动的睫毛。

    周宿坐立难安,把冰糖放在她手心里,指尖都是略抖动的,“我……我乱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他想要逃开时,叶青尧故作怅然一笑,“原来你嫌……”

    周宿忽然蒙住她嘴巴,“别!”

    “别说那两个字。”

    他无奈妥协,拿她半点办法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你知不知道我听你用这个词语来形容自己有多么难受。”

    “我永远都不可能嫌弃你,我哪里有这个资格?你就是随便看我一眼,我都能高兴很久很久。”

    “青尧,我不敢奢求。不敢奢求能和你朝夕相处,能和你共同抚养一个孩子。”

    他看向她手腕被包扎起来的伤口。

    他心疼极了。

    他舍不得让叶青尧受丁点伤害和委屈。

    “为什么想离婚?是不是胥明宴对你不好?”他低着头问出这句话,没有让叶青尧看到眼底的杀心。

    叶青尧其实感觉出来了。

    如果她真的说出一点胥明宴的不好,周宿能立即冲过去和他同归于尽。

    “没有,只是我发现,我不喜欢他。”

    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周宿骤然看着她,眼中惊喜涌动。

    叶青尧微微笑,背对他侧身躺下去。

    周宿盯着她很久,嗓音无比的轻柔下来:“喝点药好不好?”

    “不喝,很苦。”

    周宿没有多想,想着她怀孕了总会使些脾气,丝毫没怀疑这也许是叶青尧在撒娇。

    他极有耐心,“喝一点点?”

    “我没有不舒服。”

    刚才会干呕,应该是吸了浓烟的缘故。

    周宿就坐在她床边,替她盖好被子,“那我守着你,你不舒服告诉我,好不好?”

    叶青尧唇角勾动,“你这和尚不念经?”

    周宿哑了哑声,一见她,都立刻忘记自己已经是和尚。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黑色佛珠,释然一笑,“佛祖会原谅我。”

    叶青尧安然的闭上眼,不必担心有任何的意外,因为就算有,周宿也会保护她。

    “伤口,要记得上药。”

    周宿眼眸明亮,“嗯!”

    道观的火起源于小辣椒半夜饿了学人家搞自助烧烤,结果烤炉自燃着火,这才引起火灾。

    道观被烧得七七八八,没有一年半载重建不起来。

    于是老小都住进香立寺,玉奎又开始了和空寂吵架拌嘴生活。

    周宿倒也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是个和尚,只是日常打坐念经结束,就立刻跑去见叶青尧,并且换着法儿给她做好吃的。

    每天都给她煎养胎药,叶青尧总是不吃,他每天最头疼的就是哄她吃药,都快给跪下之后,叶青尧终于去见了胥明宴。

    胥明宴推开禅房看到她时,并不意外。

    那天火灾的发生他就意识到,叶青尧迟早都要回到周宿身边,她的心已经偏向他。

    “青尧。”

    他低唤,已经有些疲倦。

    叶青尧放下茶杯,开门见山,“是你告诉周宿我们要结婚,是你给他寄了喜糖?”

    胥明宴苦笑,“你都知道了,他告诉你的吗?”

    “猜到的。”

    胥明宴了然点头,“你向来聪明。”

    “可惜周宿笨,竟然真的相信我会嫁给你,还觉得我怀了你的孩子。”

    胥明宴愣了愣,想起那个爱她至深的男人,想起那天火海险些吞没她,是周宿匆忙奔来,不要命一样,赴死一样的冲进去把她抱出来。

    他好像总是这样,每分每秒都恨不得用尽全力去爱她。

    胥明宴不愿承认但不得不承认,他实在没有周宿那样挚爱叶青尧。

    “所以你过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叶青尧直视着他眼睛,“来告诉你,我与你已经没有半分可能。”

    她从禅踏走下来,拿起裙袍的衣角,取下头上的簪子划开,把断掉的那片衣服丢到他的面前。

    “今天我和师兄就在这里割袍断义。”

    胥明宴看向地上的衣角,听到她淡漠平静的声音。

    “我以云台观负责人的身份将你逐出道观,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师兄,不再是云台观的一员。”

    胥明宴始终没有说话,已经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他料到的结局。

    过于种种,他和叶青尧之间有太多解不开的愁怨。

    “如果……”

    胥明宴低声问:“我像周宿那样追求你呢?”

    叶青尧声音极淡:“像周宿?不,你做不到。”

    “应该说,这世界上没有几个人能做到。”

    “周宿很好,你比不上的。”

    胥明宴想得要透彻许多,“是你喜欢他,才会觉得他好吧。”

    叶青尧没答话,走到屏风后面,看着那里已经傻掉的周宿,拉起他走出去。

    胥明宴蹙了蹙眉。

    居然……

    她居然把他藏在这里,让他听完他们的对话。

    胥明宴能想到的只有一个理由,当然,周宿也能想到。

    他顺从地跟在叶青尧后面,看到她拉着自己的袖子。

    “青尧……”

    叶青尧没有回头,“这下不逼我喝安胎药了吧。”

    “我怎么敢逼你。”他看向她的手,口干舌燥地缓慢地移动,用指尖去够她的手,却怎么也没有勇气牵一牵。

    忽然的,叶青尧准确握住他的手,与他牵在一处。

    “安心了吗?我没有嫁人。”

    周宿的心脏,忽然疯狂而雀跃乱跳,步伐也变得轻重不一,好像很快就要昏倒。

    不可以。

    他不能再丢脸。

    周宿忽然拽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墙边,不敢看她的脸,呼吸急促地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眩晕感越来越强烈。

    “青尧,我尽快还俗,好不好?”

    “嗯。”

    “你怎么了?”

    他身体紧绷绷地,还很烫。

    周宿抵在她耳边,缠绵地哄着,“我好想好想亲你,等我还俗后可不可以让我亲一下?”

    叶青尧轻轻笑。

    “嗯。”

    但入佛门容易,还俗可不是那么简单。

    空寂曾说过他适合穿这身禅衣,本来打算把自己的衣钵都传给他。

    没想到周宿还是这么没出息,叶青尧一回来,都不用看他一眼,他自己就先把一切交付出去。

    为打消周宿还俗的念头,空寂给他设置了一些难关,比如挨板子,比如关禁闭,比如不给饭吃,但是他竟然通通都挨了过去。

    空寂气得不轻,把周宿叫到跟前跪着。

    周宿毫无怨言,沉心静气,空寂越瞧他这样子,越觉得有当住持的模样,坚持不懈地哄骗着,“娶妻生子有什么好的?还不如留在寺庙,继承我整座寺庙不好吗?”

    周宿笑了笑,摇头。

    空寂气得踹他,周宿倒地后又起来跪好。

    双手合十,他低声,嗓音诚虔:

    “我想还俗。一直以来我信仰的都不是佛祖,而是她。我心中的春风秋月,山河阵雨都因为她。”

    “苦源自她,甜源自她。

    我逃避的是她,思念的更是她。”

    “师傅,我这辈子都做不了真正的佛陀。佛博爱万千,海纳百川,而我狭隘自私,只容得下一人。”

    “我无法普渡众生,无法渡她,但我心昭昭,愿奔她而去,山川异域,石烂海枯,纵死不悔。”

    空寂深沉的叹气。

    然后。

    让他滚。

    “已经决定了吗?”

    道观很多地方都已经变成灰烬,可眼前的大树仍旧郁郁葱葱,茂盛得遮天蔽日。

    风铃坠在上头,光斑与它共摇曳,风一吹,就好听得悦耳。

    叶青尧站在树下有一会儿了,唇角略弯弯地看着风铃。

    玉奎感觉她这次回来,整个人都变得柔软许多。

    她自然不必成神,因为已经有义无反顾来爱她的人。

    她也可以是神,因为有忠诚守护她的信徒。

    她可以是任何人,可以不是任何人。

    周宿让人确信,他都会陪着她。

    看来她也是如此的相信,才愿意变得温柔。

    “嗯,要走了。”

    她回头,对玉奎笑笑,“以后我就不是云台观的叶坤道,而是普通人中的其中一个。”

    “准备去哪里?去做什么?”

    叶青尧看向远方,“不知道,走到哪里就是哪里,想停的时候就停,想继续走就继续往前。”

    玉奎目光温和,“青尧,你现在才是真正的长大了。”

    一束光从树梢缝隙里洒落,投射在她周身。

    她的发丝和衣服都散发出浅淡的,如同神明光临世间的光晕。

    玉奎欣慰地大笑了笑,背着手,潇潇洒洒地走远。

    天色将晚的时候,叶青尧走着去香立寺。

    道路两侧的樱花已经开放。

    风吹来,幻化一轮樱花雨。

    道路尽头,挺拔的身影越来越近。

    他褪去了禅服,重新穿起长衫,含着笑,挟倾世的温柔和浪漫走来,赠她一支樱花。

    “去哪里?”

    叶青尧浅笑,“接你。”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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