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而过是惊风, 雨如琵琶琴弦,重重叠叠错乱, 胡乱砸在人的身上, 冰冷得疼痛。
雨似乎知道周宿在等,竟然越来越凶猛,像是千方百计都要阻拦这场见面, 像是在用这种方式劝他放弃。
看着阿银跑远的背影,周宿缓慢伸手递到窗外,雨落在他手心,是能渗透骨肉的凉。
他看着远方飘渺的山,不断坠下的雨, 缓慢握紧手中的雨。
他能感觉到自己活不长了,能抓住的东西也在一点一点减少。
真叫人舍不得, 这些和叶青尧一起看过的天空, 青山云雾,触摸过的雨,闻过的空气,都异常可爱令人怀念。
是啊。
他还没有离开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居然有一天, 他会变得这样多愁善感,到现在都有些不敢相信。
笑了笑,周宿收回手,把手里握住的雨轻轻放在心口。
他当然还记得初遇叶青尧是个雨天, 很多次对她动心也是这样的天气。
她穿着旗袍,撑一把油纸伞闲庭信步, 就那样漫不经心地走进他心里。
大概他真是要死了,竟然看到许多过往的画面,一个又一个的叶青尧撑着伞从窗外经过, 却都不曾为他驻足。
周宿瞧得欢喜,唇颤抖着缓慢翘起,后来渐渐有些看不清了,眼里厚重的水雾让她身影变得模糊,睫毛稍微阖动,就有什么从眼眶里滚出来,接二连三止不住。
真是……
窝囊啊。
她不会喜欢的。
周宿苦笑着擦掉脸上湿润,碰到鼻子里流淌出来的鼻血,举起手定定的看了一会儿,索性不擦了,侧身将头埋进枕头里。
他瘦削的身体被框在这一景窗户里,枯骨般瘦的手指抓紧被子,像在忍耐剧烈的疼痛和哽咽。
可不管是什么,最后都被雨声凐灭得干干净净,不会被叶青尧知道。
阿银还在跑,顾不得打伞,狂奔到叶青尧所住的地方,用力拍打她的门,迫切而焦急,在雷声交叠里一声声喊着“叶坤道”。
门始终没有开,屋里的叶青尧正提笔作画。
当然,她听到了敲门声,但有个规矩,写字作画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阿金知道这个规矩,所以无论外头的呼喊多么惊慌无助,就算她再怎么着急,也不敢轻易造次。
她了解阿银,他素来沉稳可靠,今天这么慌张,一定发生了很严重的事,很可能和周宿有关。
阿金好几次想求情,可看到叶青尧沉静疏离的样子,总是没来由冷静下来。在这一点上阿金很佩服她,她到底是如何做到这样从容不迫,一点儿也不会被外界干扰?慢条斯理点颜料,拉袖,提腕下笔,任雨声狂乱,任阿银歇斯底里,她不为所动,一心作画。
阿银见里面的人不回应,心里头更着急。
“坤道!叶坤道!我家先生快不行了!您去看看他可以吗?求您去看看他!”
听到那句“不行了”,阿金惊惧地扶住桌角,震惊地看向叶青尧,而叶青尧涂画的手只是略微停顿,就继续提笔。
“坤道!”门外传来阿银撕心裂肺的祈求声:“我给您跪下!求您去看看他!”
然后她们都听到了膝盖重重磕在地面的声音,阿金也立刻跪下来,“坤道!”她声音带着哭腔,“求求您了!可怜可怜我家先生!”
叶青尧放下笔,回头淡淡看着她。
门外不断传来阿银哀求的声音,阿金同样焦灼,他们都在害怕周宿会死,那么她呢?
叶青尧问自己。
她感受到的只是无趣和乏味,或许有一点波澜,但就如一颗石子扔进风平浪静的大海,实在掀不起任何波澜。
“见我做什么?”
阿银听到她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淡漠平静,却让他差点喜极而泣:“您对他很重要!您是他喜欢的人,深爱的人,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阿金赞同的急忙点头,想将准备好的求情话说出来,叶青尧轻轻弯唇,“可他对我不重要,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
阿金怔了怔,呆呆看着她婉约温柔的微笑。
的确。
温柔这个词语像是为叶青尧量身定做的,她随便笑一笑,说两句话,便如三月春风。
有她在,仿佛万事万物都能染上岁月静好,就连此刻瓢泼的大雨,竟也为她折腰,甘愿做陪衬。
她手握菩提含笑垂眼,不像人,而像是神在凝视众生相,冷眼旁观与她无关的生死。
阿金数不清这是第几次替周宿感到可悲,他爱上的根本不是普通人,而是没有感情和情绪,踮着脚也够不到的清冷月亮。
“落叶是要归根的,周先生离开之后早日把他送回淮江吧。”
阿金泄了气无力的跪坐在地,周宿可能自己也想不到,他为叶青尧放弃这么多,折磨自己到这个境地,得到的只是一句轻飘飘的“落叶归根”,何等讽刺。
屋里沉默了一瞬。
阿金开门出去,门外的阿银抬头,满脸是泪。
姐弟俩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恐惧和迷茫。
周宿要是死了,他们都逃不过周家的问责,叶青尧这辈子也不会过得安生。
“走吧,去看看先生。”阿金擦掉眼泪把弟弟拉起来,牵住他的手,微微笑着叹:“想不到先生骄傲一辈子,到最后送他走的居然只有我们姐弟俩。”
阿银看向叶青尧,她的目光早就投放到别处,根本不在意他们走还是留。
阿银苦笑,“是啊。”
“走吧。”
“好。”
姐弟俩抓紧手,跑进雨里,雨声盖住他们奔跑的声音,叶青尧没有去看,而是蹙眉凝视桌上这副刚刚完成的桃花。
居然又忍不住画了?明明从前最不喜欢画的就是桃花,可最近提起画笔,脑海里最先勾勒出的都是桃花形状,也总是想起周宿曾经说过,喜欢她画的桃花。
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兆头。
叶青尧拿来蜡烛将画纸点燃,冷漠看着火蛇吞没妖冶花瓣。火光映着她的脸,她抬了抬眼,看到镜子里冰冷的面庞,忽然觉得很陌生。
阿金和阿银回去得太晚,那时候雨已经停。
院里很安静。
呼吸清晰可闻。
周宿卧室,那间紧闭的房门里究竟有什么,他们不得而知。
姐弟俩忽然失去往前的勇气,痴愣的犹豫很久,阿银上前去推开门。
原本完好的门传来“嘎吱”声,嘶哑得如同岁月在叩问时间,明明没过多久,这里却仿佛已经尘封着无数个经年,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相见的人。
门开,里面漆黑一面,空荡荡的冷,冻得人心窝发凉,像真的来到了阎罗殿。
“……先生。”阿银小心翼翼走进屋里,借着微弱的光线看清床上躺着的人。
他像是睡意了,平平整整地躺在那里,脸像往常那样精致俊昳,只不过非常苍白。他很瘦,染着斑斑血迹的被子压在身上,像能压坏他。
他的指甲里有血迹,枕头上也有很多,还很湿,似乎除了流血还哭过。
哪怕是现在,他的双手依然紧紧抓着被子,能想象出他经历过怎样的痛苦。
不过现在他睡着了,很安静。
桌上放着三封信,一封给周霖驭,一封留给他们姐弟,一封给叶青尧,给叶青尧的那封甚至还画得有两朵桃花,写的字竟也温柔很多。
真是痴心不改,都痛成这个样子了,还要想着那个无情的女人。
您这是何必呢。
阿银恨铁不成钢的想。
他捧着信走出来,关上门,让周宿继续睡。
阿金含泪,嘴唇颤抖,张了张嘴,眼泪却先滚出来,“……先生怎么样了?”
“他很累了,应该是睡着了吧。”
阿金呜咽着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阿银拍拍她的头,“我们跟着先生好像很多年了吧。”
阿金哭得停不下来,只能抽噎着点头。
很多年了,看他风生水起,看他骄傲自负,看他恣意妄为,也看他堕狱沉沦。
这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懂得了爱,从云端掉进沉泥里,褪下几层皮去爱一个人,竟没有得到善终。
可笑。
可叹。
可怜。
雨已经停了,叶青尧还盯着天空出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风没有形状,云雾充满阴霾,难道她在盼着下一场雨?
或许是吧。
“咚咚咚……”
又有人在敲门,只是这一次不再着急,她感觉到对方的平静,是一切尘埃落定后的苍凉。
“叶坤道,我家先生有信给你。”
叶青尧眼神动了动,收回目光缓缓看向那扇门,有一会儿后才出声。
“进来。”
阿银推门进去,把信放在她桌上就准备离开。
“周宿呢?”
阿银答:“在休息。”
他走出去,准备关门。
叶青尧看着渐渐阖上的门,从越来越窄的门缝里瞧阿银。
“他死了?”
阿银愣了愣,没有回答,替她把门关上。
屋里重新只有她一个人了。
不,或许还有周宿。
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
那封信安静的躺在那里,如果是往常的周宿,应该已经嘻笑慵懒地凑了过来,现在倒安静了。
叶青尧不想看信,而是重新去瞧窗外,一动不动,等一场今日再也不会来的雨。
就这么到深夜,她有些犯困,睡着后竟然梦到周宿。
他瘦了很多,站在白色雾霭里温柔不舍地凝视她。
叶青尧问:“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他笑着给出最朴素的答案:“你好看,想看一辈子。”
叶青尧没有取笑他,而是有些严肃:“你在那里做什么?”
周宿笑得温柔,没有再说话了。
他身后的白雾越来越浓,似要将他吞噬。
叶青尧拧了拧眉,朝前走一步,仅仅是一步,周宿的眼圈竟然红透了,忽然心满意足地朝她笑,咧着嘴角非常灿烂,像个孩子一般。
叶青尧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幸福。
“这就够了。”
“青尧。”
时间仿佛到了,白雾瞬间吞噬他,叶青尧也从梦中醒过来。
那封信还安然躺在那里,叶青尧终于拿起它,信封上的桃花让她眼神一顿。
撕开封,没看到意想之中的信,而是一对玉佩,上刻日月,下纹水波,是当初的订婚信物。
她记得已经打碎,没想到他重新定做了一对。
叶青尧抚摸着,在两块玉佩背面摸到雕刻后的凹凸不平,翻转玉佩,看到上面留下的四个小字。
此生。
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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