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风飘遥而来的雨像极了周宿此刻的心境, 如浪翻涌,卷风卷云无法平息。大概天公也知晓他所思所想,冷眼旁观着,在恰当时候送来一场嘲笑的暴雨, 恶狠狠地浇灭他心中所有的炙热妄念 。
周宿在雨中疾步前行, 眼神空空而茫然,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往哪里,在什么时候驻足, 只知道要尽快逃离, 离叶青尧越来越远。
他的背影被湮灭在雾蒙蒙的雨幕里,形消若骨, 仿佛随时随地都会散架。
叶青尧浅瞧一眼,平静收回视线, 注意到何寻眼中的喜色和亮色时, 略微蹙蹙眉, 还来不及品味这股乏味情绪来源于哪里,何寻忽然提出:“时间也不早了, 耽误叶小姐这么长时间,不如我请你吃饭吧。我知道……”
他想说,他知道这附近有家餐厅味道不错, 一定可以博她欢心,可惜话被叶青尧截断:“谢何先生盛情,我要先走了。”
她不慌不忙接过店员递来的伞缓慢撑开,挡开一轮速风快雨, 回眸道声再见,就再也没有回头。
何寻虽然认识她不久,却也知道她捉摸不透, 温柔起来和风细雨,如果说要走,便绝对不留,更不会给别人挽留的机会。
何寻知道机会不多,谁知道下次还能不能见到?
“叶小姐!”
叶青尧没有理会,清瘦背影迎着雨幕前行。
原来她不是只有面对周宿才狠心,原来她对任何人都是这样。
“叶小姐!”何寻冒雨追上去,因为着急,失去分寸地抓住叶青尧手腕。
叶青尧停了下来,视线也落在手腕。
“叶小姐,我……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何寻平时也是个风雅人,喜欢听雨赏雨,总觉得雨声千变万化,值得品鉴,可这会儿稀里哗啦的雨声扰乱心跳,让他有些急躁。
他看着叶青尧清凌凌,无波无澜的眼睛,胸腔里翻滚的窒息感与紧张升腾得越来越快,叫他呼吸越来越粗重。
何寻拼尽全力,几乎视死如归说出,“叶小姐!我很喜欢你!”
可惜他鼓起勇气,人生第一次的表白,根本无法掀起她半分情绪变化。
叶青尧淡淡推开他手,没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撑伞离开,留何寻一人失意的站在雨幕里。
澧阳的巷子和淮江有异曲同工之妙,像一个荡气回肠的离奇故事,跌宕蜿蜒,曲折反复,来来回回而兜兜转转。
叶青尧倒也不着急,与雨结伴而行,听它们落在青石板和雨伞上,淅淅沥沥,恰似往事在叩击心门,提醒着她这里还藏着一段温暖时光。
只是,总有人毫无征兆地闯进来打断她回忆。
叶青尧听到了刻意放缓的脚步声,藏在雨声里,并不想被她发现,有些小心翼翼意味。
她撑伞回头,看到一片来不及藏起来的卡其色衣角,依稀记得周宿今天出门穿的就是这个颜色衣服。
叶青尧蹙蹙眉,不相干的人而已,为什么要记得这么清楚?
周宿屏息凝视地将自己藏起来,紧张到抓紧墙面,身体紧贴墙,恨不得将自己融进墙里,更是恐惧叶青尧会突然走过来,会发现他在这里,假如又用刚才看脏东西的目光看他,那他可怎么办?
他知道自己不应该来,明明应该逃得远一些的,可是不放心啊,真的很不放心。下这样大的雨,巷子路滑,她在澧阳人生地不熟,遇到危险怎么办?
于是咬咬牙偷偷返回来,想偷偷护送她回去。
周宿发誓,他已经极力克制没有多看她。
他知道自己不配,打心底里这么觉得,所以不敢多看,唯恐会玷污她。现在她一定发现了,会不会在心里骂他恶心?骂他猥琐?竟然搞尾随这一套。
周宿心酸而不知所措,不敢出现在叶青尧面前,蹲在墙角担惊受怕。
几分钟后,他缓慢探出脑袋去瞧,那里已经没有叶青尧的踪影。
周宿赶紧从藏身的地方跑出去,在周围找了一圈,没找着,急得眼睛都发了红。
“找什么?”
忽然,她柔软的声音撞进耳朵里,周宿却不敢去瞧她,而是条件反射地背过身,嘶哑回答:“我以为你不见了。”
“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担心你。”他的声气显然弱了下去,自己也明白没有资格来担心她。
“谢谢,但用不着。”
周宿身体早就被淋湿,刚才一门心思牵挂叶青尧,根本没意识到冷,这会儿凉意渗进骨头缝里,他努力想挺直背脊,也好不要让她太看轻,可身体实在僵硬得不行,说话嗓音竟也有些抖动:“我知道,我知道……”
他慌乱的快步往前走,险些跌进旁边河里,慌忙站稳后继续逃离,有些跌跌撞撞意味。
叶青尧淡淡看着他渐行渐远,与他反方向走。
周宿回去后第一件事是洗澡,已经来不及放热水,他近乎粗暴蛮横地拧开水龙头,让冰凉的水浇灌自己本就冰冷的身体,褪去所有的衣服,用力的揉搓自己的皮肤。
他的手触碰过别的女人,他的怀抱拥抱过别的女人,他的身体……
好脏。
好脏。
好脏!
他发了疯一般洗得用力,不断用刷子洗刷自己全身,刷出红痕与血迹也不停,用力抓挠着皮肤,哪怕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哪怕疼得颤抖也没有停下来。
他仿佛能闻到自己身上腌入味的纸醉金迷,纵情玩乐后的腐败臭味,熏得他胃部翻腾,忽然一阵阵干呕。
“那么周先生呢?”
“你用什么?”
“身体?”
叶青尧的话一遍遍反复响起,周宿呕得越来越厉害,呕出了血,呕出了眼泪。他没管,将水龙头换个方向,滚烫的水流猛烈冲刷布满伤痕的肮脏身体,水温灼伤皮肤,灌进伤口里疼痛加倍,周宿没有躲,甚至有种替叶青尧出口恶气的快感。
是啊。
他是这样卑劣,下流,低贱。
周宿开始后悔,他怎么能用这双碰过别人的手来触碰她?怎么能用抱过别人的双臂去抱她?
她干干净净不染尘俗,应该得到这世间的独一无二,而不是一个像他这样的廉价物品。
……
一整夜,周宿哪里也没有去,都在浴室“清洗”自己。他知道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那些过往就像烙印,早就烙在了他的身体上,永永远远也洗不掉。
他也知道自己不配出现在叶青尧面前,会污了她,可是思念这东西像蛊虫,会蚀骨食心,由不得他。
忍耐三天,他终于还是没能克制住,特意下厨准备好叶青尧喜欢吃的酥红豆,有些踌躇地停在她门外,怎么也没勇气敲门。
叶青尧在屋里写字,其实已经感觉到什么。
“进来。”
周宿心神微颤,有些口干舌燥,神思恍惚,进也不是,退更舍不得,犹犹豫豫,最终端着那盘酥红豆小心翼翼地迈进屋里。
目之所及是一道屏风,屏风后是窈窕婀娜的身影,她提着笔在写字。
“有事吗?”她声音和往常没什么两样,宁静疏离。
“我……”出声时,周宿才意识到嗓音嘶哑难听,怕她嫌弃,赶紧捏着嗓子清了清,放缓的声线温柔:“我做了你喜欢的酥红豆,你吃点吗?”
“放那儿吧。”
“……好。”
周宿没有走过去,怕近了让她觉得不舒服,就隔着屏风瞧她,目光贪婪:“你在写什么?”
对面沉默片刻。
“你不懂。”
周宿心里淌出一片酸楚,语气有些委屈:“你都不说,怎么知道我不懂……”
他语气越来越低,头也跟着低了下去,有点后悔跟她顶嘴,能来看一眼已经很不错,可千万不能惹她生气。
周宿不安地摩挲着自己满是伤痕的手,那是被他洗过无数次,洗烂了的伤口。
叶青尧放下笔,视线投了过来,周宿立即一僵,竟然有种想逃的冲动,千辛万苦的忍下来了。
“我在写兰亭集序,读过吗?”
“……没。”
他的确从来没有了解过,潮水般的羞耻感几乎要将他溺亡。
周宿匆匆留下一句:“你忙,我改天再来看你。”狼狈逃离了。
他越来越发现,他和叶青尧天差地别,她懂的天文地理,诗词歌赋,他只知道一些皮毛。她可以和何寻论道看书,但可以和他做什么?他会的那些享乐手段,她多半也会,只是不感兴趣。
她灵魂高洁清雅,而他龌龊而卑鄙。
竟然还妄想娶她?这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周宿第一次为自己的愚蠢贪念感到可耻和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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