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不知道还好,  一旦知道,就是躲也躲不掉的折磨。连续两天,周宿呆在父母生前的院子里寻查当年真相。

    母亲的日记本里密密麻麻写满对叶珺娅的怨恨,  她诅咒她,痛骂她,甚至写出无数种可以把叶珺娅置于死地的方式。

    这恨哪怕被时光掩埋多年,  再度翻阅开,  仍旧能感受到其中的戾气。

    周宿看完,怔坐在圈椅里很久,没有再翻开日记的勇气。

    他不敢想母亲和叶珺娅的死是不是真的有关系,

    假如真的有呢?那么他和叶青尧……

    他强迫自己停止思考,  匆忙打发阿银去把老刘找来。

    这两天周家形势紧张,  周霖驭不知所踪,周宿虽然派人出去找,  但毫无收获,家里能主事的人就剩下周宿,可他余毒未清,  也没好好养身体,  老刘担心,过来的时候还带着医生。

    周宿瞧见时微微蹙眉,  但也没拒绝。

    医生为他把脉,  老刘规规矩矩等他问话。

    “你还记得叶珺娅吗?”

    周宿忽然提叶珺娅,老刘愣住好一会儿。

    周宿小时候是见过叶珺娅的,  对她印象不太深,  只记得仿佛是个和蔼可亲的阿姨,其他的就没了。

    “记得。”

    “说说看。”

    “她是当年叶家最受宠的女儿,叶老爷子的掌上明珠,  和先生您的父母是至交好友,您小的时候她还经常到家里来。那会儿她才情横溢,说一句淮江无人不知也不过分,只是天妒红颜,年纪轻轻就去了。”

    周宿目光落在那本日记上,食指缓慢摩挲大拇指扳指。

    医生检查完他的身体,退到旁边去写药方,周宿懒洋洋往后靠,阖眼继续问:“我母亲和她关系怎么样?”

    “很好,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

    “我父亲呢?”

    “比起夫人,逝去的先生和叶珺娅小姐要客气许多。”

    “你觉得叶珺娅是一个怎样的人?”

    老刘对周宿为什么会问这些有点儿搞不懂,但没敢隐瞒。他思索了一会儿,说:“是个温婉善良的好人。”

    好人?

    周宿心里冷啧。

    究竟是个怎样的好人,在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后,仍能掀起风旋。

    他没什么兴趣的闭上眼,手指随意地一摆:“你回去吧。”

    “……先生。”

    周宿“唔”了一声。

    老刘忍不住问:“您不担心老先生吗?”

    虽然大家族里亲情淡漠,但从前周霖驭对周宿的好是有目共睹。如果换个人挟持周霖驭,周宿可能会刨掉对方八辈祖坟,没道理到心上人心里就无条件纵着吧。

    周宿音色懒:“叶青尧不会胡来。”

    这也是他从容不迫的原因,她是个有分寸的人,挟持周霖驭应该有其目的性,干着急也没用。

    老刘没敢多问,带上医生从院里出来。

    周宿点燃烟,从烟雾里眯眼细瞧窗外的云景,灰白挂在天际,里头藏着点点黑,风一卷,那白散得淡,黑色就愈发浓深。

    倒挺会伪装,明明芯子黑得透顶,却偏偏要在外面妆点一层白,真是像极叶青尧,明明冷心冷清,却给人以温柔可亲的表象。

    她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她师兄师姐和她一样从小念经打坐,长于深山,也并不像这样没有人情味,难道是因为她的身世?倒有些可能,她几岁的时候就想过寻死,应该遭遇过格外深沉的委屈。

    等等……

    寻死……

    冷不丁的,周宿脑海里突然冒出略显涩的少年声音——

    “修心成神才是上策,天地万物为刍狗,你会所向披靡。”

    一瞬间,周宿抽烟被呛到。

    起初只是轻微地咳嗽,逐渐愈演愈烈。

    呼吸像细刀片,一点一点割破他咽喉,莫名疼痛使他不得不用力抓住圈椅,整个身体随着咳嗽颤抖起伏,脱力到连头也抬不起来,眼眸里全是不可置信。

    是他!

    是他随口的胡诌让她没有情感,没有温度,变成了所谓的……神?

    眼眸迅速充血肿胀,一股涩意被灌满,周宿抓着圈椅的手用力而颤抖,视线逐渐被雾模糊,他忽然从圈椅里起来急促往外走。

    阿银从外面跑进来:“老先生回来了!”

    周宿却失魂落魄,充耳不闻。

    阿银察觉不对劲,大着胆子拦住他,“先生!老先生回来了!他要见你!”

    周宿顿了顿,神色复杂,阿银看不懂他脸上莫测的情绪,但好在最后,他还是去了周霖驭的院子。

    周霖驭被叶青尧吊在树上两天两夜,滴水未进,滴米未沾。一向养尊处优的他被一个小辈折腾,还是女娃娃!身心俱疲是其次,最要紧的是没了面子。

    洗漱结束后的周霖驭并没有任何进食欲望,等待着他的好孙子周宿过来。

    他已经打算好,决不能让周宿和叶青尧再有任何牵扯,他们必须断得干干净净!叶青尧不可能再进周家的门,就算是嫁给周礼也不配!

    周宿再见到周霖驭时,他已经恢复一家之主的气派,庄严肃穆,充满威严,全然没有那天被叶青尧挟持的狼狈。

    “这两天过得怎么样?”随意坐下后,周宿仔细打量他精气神,略有点儿憔悴,但没有大碍。

    “哼。”周霖驭冷笑:“你还知道关心我。”

    周宿笑得心不在焉。

    周霖驭一眼就瞧得出来他心里在想谁,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今天叫他过来的用意。

    “顾家小姐顾盼和你年纪相仿,淮江城名媛里数一数一的优秀,我也见过那姑娘,是个端庄大方的,很适合你,我已经让人联系了顾家,找个时间定下你们俩的婚事,尽快结婚吧。”

    从他说出顾盼这个名字后,周宿的神色就冷了下去,周霖驭有心忽略。他习惯性发号施令,这个决定只是通知,不打算征求周宿的意见,说完就杵着拐杖准备离开。

    周宿声音从后方传来:“看来这两天叶青尧真的把你气得够呛,让你这么急着想要棒打鸳鸯。”

    “鸳鸯?”周霖驭好整以暇看向他,毫不吝啬嘲笑:“她心里有你吗?你俩称得上鸳鸯?”

    “究竟是不是,等我娶到她那天,你自然会知道。所以也别瞎废功夫,什么顾家小姐顾盼,要娶你去娶,我没兴趣。”

    “你翅膀硬了!”一直以来周霖驭和周宿都很和睦,两者之间没有冲突,所以相处融洽,周霖驭也就没感受过周宿的叛逆,这回感受到了,心里当然不会好受。

    周宿拍拍衣裳起来,懒撩起眼:“我翅膀早就硬了,老爷子今天才知道吗?”

    “你执意要和叶青尧扯上关系?”

    “执意。”

    “必须要娶她?”

    “必须。”

    “好,如果你一意孤行,那么周家的一切都将和你没关系,包括这些年你独自持有的所有财富都要交到我手中,如果为了她你甘愿做个一贫如洗,什么都没有的普通人,那么我无话可说!”

    以为周宿会冷静思考,至少也稍微犹豫一下,没想到他斩钉截铁。

    “好。”

    周霖驭怒不可遏:“周宿!为了她,你真的什么也不要了?”

    没遇到叶青尧之前,周宿也以为这世上唯利益一字,所有东西都可以被利益驱使,可叶青尧告诉他,这世界上有远比利益更重要的东西,那是他从前最噬之以鼻,现在最想得到的感情。

    成为普通人或许艰难,但没有叶青尧,他大概率会活得格外不顺畅。

    况且,如果她变成现在这样是因为他,他有什么理由袖手旁观?

    周宿没有给出答案,但他义无反顾离开的背影就是最好的回答。

    他去往云台观方向,乘船走水路,当重新站在山脚下,重新看着眼前千九百石阶,他有些明白了叶青尧现在的心境。

    当站得足够高的时候,那么众生渺小,不足挂齿。

    表面看没什么不好,但冷静过头就是淡漠,意味着会失去感受的能力,难以想象长此以往,她会变得多么麻木。

    纵然世间有许多不公,却不是只有痛和苦,还有春光灿烂,艳阳及秋朗气清,欢声笑语,节日里热闹的烟花,相聚时的美味佳肴,拥抱时真切温暖。

    这样多的美好,他想带她一一去感受,想让她知道,纵然是神,也有资格眷恋这世间美好。

    周宿一刻不停地攀登石阶,疲倦不能使他停止,心涌万千,他想见的人藏在云雾顶端。

    云台观中叶道长,多么矜贵的人物,他最近才得知原来她在淮江城许多人心中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外人。

    周宿加快了步伐,山林沙沙作响,似乎在为他的奔跑助力,赶在风雨来临之前,他到达云台观。

    叶青尧正在水榭中煮茶,手腕蓦然被握住,对方什么也没说,忽然拉住她跑。

    叶青尧看到周宿,微微蹙眉。

    “周先生做什么?”

    周宿没有回答,一直不停跑,将她拉到当年枯井旁。

    云雾皆因风摇摆,她的裙袍被卷了起来,似当年景与事物重演。

    周宿回头,叶青尧看到他的脸。

    多年前俊昳的少年长成英俊男人模样,那双曾经嘲笑过她的双眼,此刻盈满温柔。时隔多年,他从时光中走回她身边,对她说:“叶青尧,你尽管成神,我来做你的信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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