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直聊到半夜，那几桌喝大酒划拳的大叔相继离场，月亮孤零零的挂在山头上。
穆声声也终于受不住了，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醉了，头脑风暴式的晕眩，眼睛里写满了浓重的困倦，但心跳却格外的快，身体的感官被无限放大，心跳声，她听得很清晰。
血液在沸腾，思绪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清醒到她知道自己摔了一跤，世界在摇晃，在下沉，她睁着眼费力的想看清楚，眼神好不容易聚焦了。
看见李承衍懒洋洋扯唇笑着的脸，他背后是满天的璀璨夜空。
是不是星星掉进他眼睛里了，穆声声心想，不然怎么会这么亮。
这么令人心动。
她看见一抹灿如焰火的笑容，耀眼刺目，随后听见李承衍说：
"摔得疼不疼啊。"欠欠的。
"……"
穆声声觉得他在笑自己，不想理他，刚想坐起来，肩膀又被某人毫不留情的按了下去，肩上那只手腕骨冷白，指节修长，她眼睛瞪得溜圆，不可思议的看着始作俑者，声音也显得醉醉的，"欺负我？"
"你看出来了啊。"李承衍说。
穆声声去抓他的手："放开，我要起来。"
"你起不来。"她抓着他的手软绵绵的，李承衍也没使劲儿，笑笑，耐心和她解释说：
"醉鬼，还想摔啊。"
"……起得来，你走开，我试试。"
李承衍挑了挑眉，收回手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语调轻轻的，"试试吧。"
穆声声是典型的中国青少年，凡事都可以被这些话化解，"来都来了，啧你看你，还是个孩子，算你厉害……"
试试就试试。
她拍了拍手，一鼓作气站了起来。
很好。穆声声你喝醉了也还是那么棒。
穆声声满目红光的看着李承衍："你看，我不就……"
瑟还开始嘚，下一秒，她眼前天旋地转，腿使不上劲儿，在她身体笔直的以一条华丽的斜线用脸砸在了李承衍胸膛的那一秒，她心想。
她鼻梁骨那么优越，肯定很疼。
李承衍肺都要被她撞出来了吧。
她真的站不住。
预想中的疼并没有到来，李承衍眼疾手快的扶稳了她，头顶上方传来他低低沉沉的嗓音，还带着不怀好意的笑，"说了你站不稳。"
穆声声："哦。"
早知道不喝那么多了。
哦什么哦。李承衍眼皮冷淡的垂着低眉看她，靠在他身上的她整个人都很软，他喉结滚了滚，过了几秒。
穆声声忽然眼前天翻地覆，胳膊被人拽着，下一刻，她身体伏在了李承衍宽厚的背上，他身上滚烫的温度紧紧贴着她，她愣了愣，意识模糊的伸手去摸了摸他的头发。
触觉果然像看起来那么软。
"你是狗吧，头发软软的，摸着好舒服。"她语出惊人。
李承衍："……"
"搂好。"李承衍觉得她喝醉了更能撩了。
穆声声也怕摔下来，搂住了他的脖子，大抵是一晚上他几乎都对她有求必应，人果然都是被惯的，她觉得现在没什么能让她害怕的，于是慢吞吞的问他：
"对我那么好，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李承衍觉得她能说出这种话真的是醉得不行了，被她摸过的头发上那股紧促而短暂的柔软触感慢悠悠的从他精神末梢爬上心间，他觉得自己向来胆子挺大的，做事直接干脆，回头从来都不会后悔，也不怕她醒酒后记起来：
"是啊，喜欢死了，要考虑和我谈恋爱么？"
"这样啊，我想想啊，想想啊……"
清冷的银白色月光倾泄而下，穆声声乖乖的趴在他背上，嗅着他身上淡淡的沐乳液香气，有点像檀香，她心说怎么办呢？
"你慢慢想，想不出来不要睡觉啊。"李承衍笑了声，背着人悠哉悠哉的往酒店走回去。
穆声声心里噼里啪啦的，像是小时候没擦干水的手去碰了老旧的电器触了电，刺激的电流遍布全身的血液，整个人激灵的抖了一下，那句"要考虑和我谈恋爱么？"才猛地灌进了脑子里，遍布所有的神经，缓了两秒——
头脑里有个举着叉子的小人邪恶的说：你喜欢李承衍，快亲他，亲他啊！
她眼皮跳了跳，和小人争辩：亲什么亲，你懂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叉子小人显然比她老妈还了解她：你不喜欢李承衍的话，压根连暧昧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大脑突然就死机，一片空白了。
事实上，她的确是这种性格的人，待人永远礼貌疏离，抵触肢体接触，交朋友对她来说格外困难。
薄情心冷。
好多和她以前玩过的同学都这么说过她，就好像，无论关系有多好他们永远都走不进她心里面。
穆声声不懂，怎样算喜欢李承衍。
老妈和她说过她小时候幼儿园的事，她都不记得了，当时班上有一个和她玩得很好的小男孩，两人几乎每天形影不离，小男孩还说长大了要娶她，后来小男孩转学走了，她压根一点情绪都没有，不哭不闹，跟没事人一样，顿顿吃饱睡好，老妈担心她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疾病，还带她去咨询了专业人士。
专业人士说："你女儿除了吃饱了撑的肚子有点胀气以为没啥毛病啊。"
老妈说："我是想问她心理可不可能有什么隐藏的病因子，抑郁和自闭症什么的，我女儿性子特别冷淡，就是有时候挺吓人的，能好几天都不说话，自己一个人也不哭不闹，不是发呆就是睡觉。"
专业人士给她各方面都做了排查，非常确认的和老妈说："江女士，你也不用杞人忧天，有大大咧咧神经大条的孩子、正常的孩子，也有心思比较敏感的孩子，都各不一样，都是正常的，不过也不排除你女儿不爱说话可能是家庭环境所导致的。"
老妈那会儿还没和第一任家暴男离婚，听了医生的话顿时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越来越觉得是他们当爸妈的影响了她的身心健康，也是那次看完医生没多久后，老妈很快和家暴男离了婚，不过是后话了。
那次，老妈半信半疑带她回了家，温声细语的哄她："和你玩的那个小朋友转学了，你们这么要好，你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你不难过么？"
后来，老妈和她说，她当时特别冷漠的说：不难过，谁走了她都不难过。
老妈自责的又问她：怪不怪爸爸？怪不怪妈妈？
她直勾勾的盯着路人，好几对父母，他们的小孩都满脸幸福的被爸爸抱在怀里，可以无所顾忌的笑，也可以不讲道理的哭，反正总有人哄，像被宠的小公主。
她幼嫩的脸上依然习惯性的挂着疏离的淡漠，心里却在想她们手上的糖甜不甜。
肯定很甜吧，不然那些小孩怎么会笑得那么满足。
对于老妈的问题，她那时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沉默。想来她小时候不爱说话大概是和老妈学的吧，沉默是金。
穆声声还记得很清楚，那天晚上回家没一会儿，她那暴躁的亲爹就又开始揪着老妈的头发打，女人尖锐的哭声和男人的怒吼声、慢慢变成双双都声嘶力竭的争吵不休，穿过厚厚的水泥墙再透过一层厚重的被子传到她耳朵里。
穆丰说："你他妈嘴倒是硬，还说没拿我的钱给你女儿去看病，我钱包的钱他妈去哪了！犯什么贱啊，看什么狗屁心理医生，一点用没有，我就没听过她叫老子一声爸，你给我老子记住，下次再拿我的钱给你女儿看病，信不信老子打死你！"
"连带你那哑巴女儿一起打死！"
老妈冷漠的声音里透着股狠戾："穆丰，虎毒不食子，你还是不是人！你敢碰声声一下，我保准你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到时候看谁先弄死谁！"
砰！
剧烈震天的声音。
什么东西被砸碎了。
随后，客厅响起震耳欲聋的争吵声，男的女的都在发疯的边缘……
老妈教过她这种时候要躲起来，什么都不要听，不要管，什么都不知道就不会害怕了。
但她无论如何就是能听到凄厉的哭声，能感受到捂不暖的冰冷，很清楚，很清晰的感知一切冰冷的细节，她躲在被子里捂着脸，痛苦的哭声压抑安静，稚嫩的思绪一遍一遍的回想老妈问她的问题：怪不怪爸爸妈妈？
……
那种一模一样深重的情绪，久违了，再次重新席卷而来，迷茫，不知所措：喜不喜欢李承衍呢？
穆声声下意识的搂紧了李承衍的脖子，像是只有手里紧紧拽着点什么东西，身体里汇聚得越来越多的不安和渴望才能全部释放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不安里裹杂了抱个满怀的充实感。
她脑袋贴上去的时候，一种特别直观的感受在她心里跳动，李承衍的脖颈凉得像块冰，她的脸烫得像是被火烤过。
李承衍觉得她呼吸的气息扑在脖子上滚烫得不行，她搂的力度也越收越紧。他觉得今晚的穆声声特别不一样，特别难得，从来没听她提过关于她家庭的事情，一副冷酷刀枪不入的模样。
今晚心事全都倒出来了。
锋利的遮挡盔甲顿时软得像羽毛。
只有他看见了。
他抖了抖背上的穆声声。
穆声声不舒服的轻轻哼了声，像是睡着了，他知道她肯定没睡着。
"别动。"穆声声说。
果然，李承衍低声说："松胳膊松下，我要喘气儿。"
她叹了口气，依然没松劲儿，"我心里空荡荡的，抱歉，你忍忍吧，我再抱会儿。"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霸道？"
"一直都是，只有你发现了而已。"
李承衍喉结难耐的滚了滚，静静的听着她的浅浅的呼吸声。
"跟我透露一下吧，嗯？行不行？"李承衍嗓音低低的，他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对自己有信心，对上她，心里总是软得不像样。
"什么？"
"真的，一点都不喜欢我么？"
穆声声脑子晕乎乎的，思考的能力跟着行动力被酒精大打折扣，连搂着他脖子的手也慢慢的使不上劲儿了，她轻轻的拧着眉，沉默了好半响。
深夜寂静无声，树上的彩灯亮着，银色的月光也笼罩下来，交错的光影下，有一只蓝白色交织的蝴蝶在空气里飞舞，震撼又漂亮，但眼下，却没有人在意。
李承衍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当我没问。"
穆声声更为用力的搂紧他："我没说话呢，不能算，我没不喜欢你，我挺喜欢的。"
李承衍勾了勾嘴角，往日那克制的黑亮眸子里，像是一池蓄满了春光的水，明亮而挑动，他偏过头轻轻撞了下她的脑袋，"你说的，别明天酒醒了说不记得了。"
"嗯，不忘，一定不忘。"
穆声声一直以为自己看得挺开的，念初中那会儿她颇受非议，班里的男同学嘲笑她是小地方来的，说话有口音，老妈带着一个拖油瓶女儿靠脸勾搭上的有钱人，她坦荡的全部怼回去：
是，我是小地方来的，你们从小在大城市长大，没见得比我厉害在哪儿，付莹菲，除了嘲讽我的口音，说到漂亮，大家都长了眼睛，你也没我好看吧？还有张轩，你不要这么输不起，我靠实力拿的第一名，你要是觉得我作弊抢了你的第一你就拿出证据去告发我，别一个大男人偏偏胆小又爱作的在背后编造我，最后，你们几个不依不饶的诋毁我妈妈有意思么？……
单枪匹马的这几年，穆声声始终认为自欺欺人不会让本该糟糕的事情有所好转，不如坦诚痛快的接受，她经历过的所有事儿，好与不好，她都不会否认，他们要是把她的过往当做污点来排挤她，嘲讽她，当然，她也会毫不客气的把脏水泼回去。
所以，那些直白的喜欢和干脆的厌恶她也都统统承认。
-第一次见面，李承衍一副懒洋洋的少年模样，脖子上挂着耳机，捏腔拿调的喊她"姐姐"，让几个小孩和她道歉，那时她没别的想法，只觉得这哥长得挺帅，三观挺正。
-认识了以后，穆声声觉得李承衍确实脑子聪明，担得起李小神童这个不要脸的称号，她开始羡慕他，羡慕他做什么都很轻松的那股劲儿，眼神总是不由自主的跟随他。
-再然后，他们约过几次，穆声声有感而发的和他说小德男朋友车祸去世的事，李承衍安慰她说："我希望她的心永远像太阳般滚烫。"
她记得那晚的月亮格外圆。
-再到现在李承衍带她出海，亲眼看见海平面波澜壮阔的日落、目睹了他天不怕地不怕的玩冲浪，她由衷的觉得李承衍是她认识的男生里面最意气风发，百无禁忌的少年。
-回来路上虽然天公不作美的下起了暴雨，但一起躲雨的水果店里刚好放着周董的《七里香》，歌词里缱绻的唱着"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听歌的他们事不关己的看着雨中热吻的小情侣，她觉得气氛格外火热暧昧的时候，李承衍又说："我想我们等这场浪漫的雨停。"
不记得谁说过的话了，用心去感受一个人远比两眼两耳的去了解一个人的感觉要来得更为真实诚挚。
嗯，穆声声承认，她确实喜欢李承衍身上那股像是被雨淋过后的春日野穹的劲儿，在白日的阳光里格外滚荡。
但李承衍就像是小时候她没吃到的那颗糖，对她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但要想得到却很困难。
穆丰，也就是她亲爸，像诅咒一样，她一直到现在都没忘，他难得温柔了那么唯一一次，弯下腰和她好好说话，那双浑浊充血的眼睛里却满是她看不懂、也理解不了的狠毒，他说：
"整天盯着别人老子做什么？吃里扒外的贱东西，基因里就带着你妈那爱慕虚荣，想跟着你妈去给别人当便宜女儿？我告诉你，没门！你碰上了你老子我，别人有的那些都是最好的——
你就只有羡慕的份，你永远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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